第六十五章(2 / 2)
这一片树林子多,他七拐八拐,看似只是情绪低落,随意走走,挑的却是人最少最偏的路。直到进了一个林子深处,见四周无人后,才放松了些许,轻声道:“曲平,曲直。”
话音落下,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卫果真现身,还是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人不冷漠,就是呆。纪桓每每都感到神奇,暗中赞叹他们的轻功。
纪桓问:“方才你们可看见了李良飞的尸体?可否辨出来?是不是谈笑风生楼的人?”
曲平:“看见了,看不出。”
纪桓:“……”
曲直解释道:“我们只负责保护你。”这句解释也是几乎从不变的。
纪桓忍不住失望地翻了翻眼皮子,一时心里埋怨燕疏,派了两个影卫保护他,可两个都是一根筋的,除了保护他之外,其他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纪桓思忖后道:“曲平,你现在立刻回县城一趟,通知燕疏过来。”
然而依照燕疏的吩咐,两人不到特殊情况,是不能离开纪桓身边的。曲平认真想了想,说:“有事可以发信号。”
纪桓眼睛一亮,居然忘了谈笑风生楼的烟花信号,在陕州时见过其中的威力,比跑腿强多了。原来曲平曲直身上带了不少,规格不一样,颜色不一样,所代表的信号也不一样,都做成了细竹节的样式。纪桓想了想,道:“等会儿我回去,你们留一个在这里放信号,放完了就回来。”他担心这时贸然放出烟花,会惊动霍怀谦。
两个影卫却没有应声,而是忽然绷紧了身体,双双扭头看向了竹林外面。
“明泓,不用这么麻烦。”
只见霍怀谦笑吟吟走入竹林,姿态很从容,负手于身后:“我们既然是朋友,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我。”
他走得闲庭信步,却让纪桓感到心惊胆战,然而越是心惊胆战,越是不能怕。纪桓沉色道:“霍兄,你是特意引我来桥头镇的?”
霍怀谦:“你是个聪明人。”
纪桓:“我不懂,你为什么做这些?”
霍怀谦走到离纪桓还有三五步的距离,停下,现在的他看起来极为深不可测,慑人的气势完全放了出来,当真危险至极。
“你是个聪明人,江公子在这里又有着一手遮天的能耐,我这么做,无非一是求快,二是求稳。”霍怀谦笑道,“这两个影卫的武功确实很了得,可惜还差了一点,不足以阻止我带走你。”
曲直曲平双双向前一步,护住纪桓。
纪桓却伸手安抚了他们,沉声道:“你要带我走?”
霍怀谦颔首,悠然道:“走陆路很难,毕竟整个河南道都有燕疏的人手。明泓,恐怕要辛苦你,坐船离开这里了。”
难怪,难怪要来桥头镇!
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早早来到县衙拜访,故意等了纪桓一个时辰,提出要走,让纪桓不好推拒,再用一条人命让纪桓急急赶到桥头镇——桥头镇有河水环绕,控制陆路容易,控制水路却难!
“为什么是我?”
此人心机之深,让纪桓胆寒,“霍兄,我不明白,你想要带我去哪?”
霍怀谦道:“我要回家乡,恰好,你也想去塞外看看,不是吗?”他这个时候,又恢复了公子气度,似乎想了什么,“其实我原本只是想来洛宁县会会燕疏,见见我一生中恐怕最强大的敌人。明泓,认识你可算得上是一个意外之喜,有你在,想来我和燕疏很快就会再见的。”
纪桓蹙眉道:“你大可以在这里挟持我。”
霍怀谦听了,哈哈大笑,肆意豪气:“且不说如何才能更好地利用你。纪桓,难道没人告知你,你长得很好看吗?见到心悦的美人,想要带走,有何说不过去?”
他毫不掩饰自己掠夺的天性,狂妄,嚣张,仿佛胜券在握。
这是,纪桓却没有失色害怕,反倒整个人镇静下来:“你就是霍扎。”
他越是临危不惧,就越是让霍怀谦觉得合意,他一口承认:“没错,是我。”
***
燕疏接到李良飞的死讯时,也没能立刻反应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洛宁县是他训练亲兵之地,在此分布的人手也极多,整个洛宁县的下面的村庄,都有谈笑风生楼的人。作为情报组织,谈笑风生楼在隐藏身份上做得极为细致,并切切实实无孔不入,李良飞只是情报网中极为细小的一个枝节。
因李良飞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起先这则消息没有被重视,燕疏同从陕州返回的钱老大议事时,也无人拿着这则消息专程来找他。于是等燕疏得知李良飞死了,琢磨这个死亡时间未免太过蹊跷,再意识到纪桓身为父母官多半要去桥头镇时,才隐约觉得不对。
他先带着钱老大去了县衙。
竹石还在气他昨夜迟到,不过按照纪桓的吩咐,还是老实交代:“少爷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了,跟霍公子一起去的。”
“霍公子?”燕疏听到“霍”字,就拧眉。
等从竹石口中打听清楚这个霍怀谦的外表容貌,燕疏整个人已经是心急如焚。可恨他和纪桓聚少离多,竟一直没告诉纪桓,霍扎的生母是汉人,只是一直不被外界所知。否则以他王族的出身,又有着远超其他人的才能,怎会几经沉浮,才得以混成将军?!
燕疏刚盘问完竹石,天空便倏然炸出一朵橙红色的烟火,蹿得极高,几乎有太阳的炫目光彩,烟花开得盛大,少顷才全部散尽。
钱老大当场变色,这是求救的信号!观察方位,与桥头镇所在恰符合!
这朵信号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燕疏劈得怔立当场:“纪桓……”
赫沫尔在世时,霍扎不得宠,尚且只有十多岁的时候,便离开了匈奴的国都东凉,来了中原。
他受母亲的影响,从小学习汉族的文化,后来又在中原呆上几年,从外表看,虽身材高大面容深刻,举止谈吐却完全不像匈奴人,给人的第一感觉只是个伟岸的美男子。
没想到只是两天的功夫,一时不留意,就让霍扎咬上了纪桓!
燕疏反应过来后,当即要往桥头镇赶,他不敢去想霍扎要对纪桓做什么,不管其目的是什么,燕疏都绝对不能接受,也根本无法承担。燕疏平生从未如此焦急,索性以轻功赶路,钱老大在后面追,一开始还能勉强跟着,没走出县城,便失了主子的身影。
到了桥头镇外,立刻有谈笑风生楼的手下迎上燕疏,当场跪了一地,他们都是附近看到信号立刻赶来的,已大致在桥头镇搜索了一番。
“纪桓在哪?”
一个手下硬着头皮道:“主子,我们没找到纪大人。”
燕疏从不对属下当场翻脸,遑论大吼大叫,当然却几乎克制不住怒意。但他还是没向无辜之人发作,面色一白,哑声问:“曲平曲直何在?”
曲平和曲直两人武功很高,但论轻功和逃逸的手段,几乎可入武林前二十。燕疏对他们很信得过,才放心只他们两人保护纪桓。却见村民打扮的下属黯然摇头:“他们……死了。”
燕疏心神俱震。
就这样……死了?
一时恍惚,燕疏想起吕付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他的文治武功非但在匈奴之中无人可匹,就算放到中原,也是万里无一、凤毛麟角。匈奴迟早是他的,中原也不例外……”
是他的错,他低估了霍扎。
半晌,燕疏道:“带我去看。”
一场激烈的打斗发生在树林子中,一大片树木被波及,拦腰截去,留下碗口大的树桩。曲平曲直轻功是被一支三棱□□夺取的性命,对手攻势狠厉,步步紧逼,两人身上皆有不少创口,一个个血窟窿把褐布短衣染成暗红,几乎是一点点被磨死的。
燕疏仔细将曲平曲直的死状记下,合上眼,满目淋漓鲜血,曲平曲直的身上的伤口,足够他推断出霍扎武功的一些路数。
“我会为你们报仇。”燕疏低声道,“一定。”
以曲平曲直的轻功,两人合力,但凡有一个想要逃跑,都定能拼出一条生路,燕疏也决计不会责怪。可是他们没有逃命,而是选择死战,哪怕战到一半,就必然清楚不是霍扎的对手。
两个影卫直来直往,自始至终,都坚定而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燕疏的每一个吩咐。燕疏让他们保护纪桓,他们便拼却性命,保纪桓到最后一刻。
这时,一个手下在几片落叶间,发现了一根红线,捡了起来,想了想,谨慎地交给了燕疏。而燕疏只一眼,就辨认出这时纪桓用来系香炉的丝绦,打的是活结,拆出了其中的一根。
他这才意识到自个人已经整个儿乱了,没个章法,而纪桓在危难之间,还不放弃向他求救。心神一定,燕疏打开随身携带的玉盒,一阵若有似无的异香飘出,约莫一刻钟后,冥蝶扇动着翅膀来了。
“带我去找纪桓。”
燕疏又吩咐属下,“钱老大来后,让他把曲平曲直的尸首运回江府,准备厚葬。再为我准备一匹马。”
“主子,您一个人去怕是不妥。”
燕疏道:“无碍,有事我会传讯。”
这些手下基本都是安插在桥头镇的,武功不高,也知道燕疏武功,他们去了多半还要误事,也就不再提了,何况这个小小的村镇一共也才两匹马,他们几个跟不上燕疏。
燕疏手中有十几只冥蝶,这些蝴蝶几乎由他一手驯养,产自翠微谷,可以依靠人的气味进行追踪。三年前,他和纪桓最后一次京中相会,送了两样礼物,一是桂树,二是香炉。
那株桂树从翠微谷移植而来,被卿无意称为霜桂。色泽上较一般的桂树更鲜艳,香气轻柔却持久不散,本就是翠微谷的冥蝶所熟悉的。送纪桓香炉,正是希望他能把霜桂制成香料,将这种气味随身携带。而只要纪桓身上有着霜桂的香气,无论他身处何地,燕疏都能得知他的影踪。当初在洛阳王宫令冥蝶认纪桓为主,只是将这种单向的传讯变成了双向。
燕疏跟着冥蝶,一夹马腹,顺着河流的方向前进,多少已经明白霍扎的打算,料定纪桓被押上了船。湍急的水流冲淡了气味,冥蝶的速度变慢,燕疏又难免生出焦急。
走了一刻钟后,已经离了桥头镇,河流汇江。燕疏见到了一个简陋的码头,于河边系着一叶小舟,摆渡人正坐在岸边抽旱烟,见到燕疏,看仔细了,好一阵犹豫,才道:“公子可见青萍浮水?”
燕疏跳下马,答:“浊江逐浪。”
正是谈笑风生楼的一句暗号。燕疏自然不是人人都识得的,他也来不及说明自己的身份,只问:“过去一两个时辰,尤其是一个时辰内,有没有可疑的船只经过?”
摆渡人见他的模样,便知是大人物,遂道:“一个时辰不到前,是有一条船经过了。那艘船的船舱外刷了黑漆,看不见人。甲板上有桅杆,算不算大,但造得很坚固,在这边很少见,我才多看了两眼。”
燕疏心知多半就是了,又细细询问一番,直教冥蝶急得不住在空中打转。不多时,燕疏将马匹交给摆渡人,命他回去报信,要求谈笑风生楼在整个河南道的码头的探子,都密切注意那艘刷了黑漆的船。吩咐后,燕疏又和摆渡人交换了外衣,他穿上粗衣,带上斗笠,大致扮作船家的样子,解开小舟,同冥蝶顺流而下,一心要将纪桓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