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2带他回家(2 / 2)
十三……这是一个有强烈象征意味的数字。狱卒将那第十三人交到裁决者手上,那两名裁决者在栅栏门边停了一下,他们在那里干了点什么,那被倒拖着带走的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大叫,那凄厉至极的声音刺破了空气,人们只要一听就知道他已经被刺破了心,连跪在台上的罪人都短暂地停下悲泣,看向刑场的入口通道,在入口处,一名裁决者侧过身体,他正在将一把匕首从一个人的嘴里搅动着拔了出来,鲜血和碎肉涌出破裂的嘴唇,淌满了那第十三人的下巴。
塞力斯主教在台上颤抖起来。
少年的哭喊和诅咒在这一刻变成了他的声音,他想怒吼,想唾骂,想撕裂那些徒具人形的躯壳,只要他这衰老腐朽的肉身还有一点点力量——那个因为剧痛而颤抖的人抬起了苍白的脸,他有些涣散的目光在刑台上找到了塞力斯主教。
他在看着主教,塞力斯也看着他。
伊尔·阿诺德慢慢,慢慢眨了眨眼睛。
塞力斯主教在极大的悲痛中感到茫然。就像他在监牢那会看到他的笑。
他要表达什么?
他要告诉我什么?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他留给我的暗语?为什么……我不明白?
外邦人的贸易商伊尔·阿诺德,一个灵魂最为漆黑纯正的罪人被带上了刑台,一身血迹斑斑,当他们强迫他跪下,他却并起膝盖,将身歪向一旁。雨点般的石块自自他被唱出名字就从台下飞来,一时间裁决者也不得不避让,台上的其余罪人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发出痛叫,只有他一动不动,塞力斯主教拧转身体,极力伸长脖子去看他的情况,他看到伊尔的头被石块砸破,血流了出来,一名少年跪行着越过他人扑过去用身体为他遮挡,台下的人们同样不留情地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停下!停下!请你们停下!”塞力斯主教泪流满面,“神啊!求你让他们停下,求你们,求你!求你们——”他转向那些裁决席上的贵人、那些微微皱眉的主教和他那些不安的学生,他张口想向他们哀求——
一颗石头在这时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他又很快醒来,因为有人用力掐着他的人中,直到掐出血来。是他的一名学生。
“老师。”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您应当看完这个仪式。因为您也将如此清偿自己的罪孽。”
他有力的双手扶起了主教的身体,让他看向刑台的一侧。天空几乎完全黑了,冷冷的弯月挂在天边,熊熊火焰燃烧,人的影子像鬼魂一样跳动,法师已经在刑台前张开了障壁,屏障挡住了仇恨的投掷却没有挡住声音,狂热的喊叫在台下如风暴呼啸,罪人们抖如筛糠,看向刑台中央。
头戴面罩的行刑者一左一右地提起了一个流血的人,他们的肌肉在火光下闪着光。
“罪无可赦!”
“以身还之!”
他们深深地割开了伊尔的喉咙,然后把他倒吊起来,哗哗的鲜血流入木桶。
像杀一只家禽。
……他们也真的是在杀一只家禽。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只有地狱深处才会发生的、最可怕的噩梦也不能重现的……突破了所有的法律同道德……突破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基础……是这世间最令人发指的罪恶——
一滴血沿着塞力斯主教撕裂的眼角流下,他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所有人一起吃掉了他——
他们喝掉了他的血,吃掉了他的肉,剔干净他的骨头,和罪人们的心脏一同投入锅中,煮出一锅酱色的浓汤。
他们将他的血肉分给了所有人,包括母亲怀中的幼儿。
她将那汤喂给他,像喂自己的乳汁。
贵族们放下银杯,用棉帕轻蘸嘴角。
滚烫的汤汁顺着漏斗灌入塞力斯主教的喉咙,又甜又苦的液体穿过他的食道,热流在他的胸腔扩散,冰冷的血被外来的热量加热,慢慢地重新流动起来,那空洞的心脏再度有了心跳,温暖的血被鼓动着重新注入这濒临崩溃的躯体,如他那即将消散的灵魂在这躯体中重聚。热血流淌到了这苍老肢体的末端,他的手指颤抖着,从骨头开始发热。
他的体温在升高。他的手很热,变得非常热。
第十二名罪人被行刑人抓着头发提起来,这是一个外表只有十二三岁,眼神空洞的少年。贵族们垂涎地看着这个被留到最后的好货。行刑者割开他的上衣,尖角刀在他凸出的肋骨上比划一下,熟练地刺进去,手腕一转就要把他的心脏剜出来,但在下一刻,他们停下了动作。
血从颤抖的刀尖缝隙中流出来,血也从行刑者的下巴流下来。只不过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黑色的。更多黑色的血溢出了他们的头罩,他们开始咳嗽和呕吐,少年从他们手中无力地落下,就像银杯和手帕从贵人手中落下,黑色的血像喷泉一样从他们的口中涌出,他们瞪大眼睛,像旁边的主教和高级教士那样掐住自己的喉咙,于是泥浆般的血液从他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和耳朵里冒了出来。污血很快就淌满了华服,白袍变作了黑色,高贵身躯烂泥般滑下镶了宝石的座椅,虔诚信徒的法身亦如同泥偶崩塌。
扑倒的行刑者沉重的身躯带翻了只余薄底的铁锅,翻倒的汤底浇灭了燃烧的木柴,熟透的心脏们躺在嗤嗤作响的木炭上,雪白的骨头四处滚落。这些人与物坠落的声音像一个命令,贵族,主教,教士,骑士,他们的侍从,下仆,坐着的人,站着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亡的瘟疫如同洪水蔓延,教徒们甚至来不及去看贵人们遭遇了什么样的噩运,他们低着头,困惑地看着吐到手心的血,似乎不明白为何欢呼过度的一点伤害怎会变得如此严重,而且它还是黑色的。然后他们就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然后是呼吸的力气,最后是心跳的力量。
塞力斯主教的弟子也死了,他的遗言是:“发生了什么……何时……毒!不……”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入了泥土,却什么真实的东西都没抓住。
塞力斯主教的双手如同捧住了一手的火炭,他低下头,看到它们发着柔和的白光,粗粝的绳索像活蛇一样松开了死结,流畅而轻柔地从他的手上滑下去,温顺地躺到了地面。
他并不陌生这种力量。二十年前他曾经失去它,如今它回来了,变得更强。
他捧着这份力量,环顾整个刑场。
刑场变成了墓穴,到处都是尸体,成百上千的尸体,像一片片被刈倒的麦子交叠。所有的人都死了……不,不是所有,一个女人微弱哭声在死寂的刑场回荡,她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塞力斯神父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刑台,一根白色的骨头落在他的不远处,一个胸上插刀的少年躺在白骨和尸体之间。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半路摔倒一次,他用手肘支撑着,用膝盖爬到那个孩子身边,用残存的牙齿咬下那把尖刀,鲜血奔涌而出,他用那双力量充盈的手盖住了那颗即将停止的年轻心脏。
女人的呼唤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塞力斯主教什么都没有想。
年轻的心跳在他的手掌下回来了,它轻轻撞着他的掌心,然后变得越来越强力。少年睁开了血污之下的眼睛,他看着这名老人,张开嘴,嘶哑的喉咙挤出一个声音。
塞力斯主教说:“我们要逃。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