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启明（4）（2 / 2）
相比那些造价百亿的摩天高楼群，这里就像世界的反面，光明下的阴影。
科技是……
“……是改变命运的工具，这就是我做机械义肢的初衷。”
聚光灯下，万人瞩目。
阮新站在发布会台上，不带一丝感情地讲述他是如何产生机械义肢的灵感。
这种大型发布会的每一个环节都有编导敲定。讲稿都已准备好，只要照本宣科就行。
场下响起掌声，阮新深深一鞠躬，他站直环顾场中，下意识向侧边前排投去一瞥。
阴影里，薛临的侧脸朦胧不清。
可阮新却觉得，他并没有在笑。
提问环节紧随其后，正中前排坐着一位成熟的中年男子，留着小山羊胡，名叫喻明。
他是个知名的媒体专栏作者，时事评论家，以犀利的风格、一针见血的观点和大胆针砭时弊而出名。
喻明站起来，第一句话就直指阮新！
“阮先生，我对您的初心非常感兴趣。”他笑道，“既然机械义肢已经投产，那么作为社会底层，或者说作为被社会淘汰的边缘人物，像您刚才说的崔阿姨——她们是否会购买这样的机械义肢呢？”
众人的目光聚焦，摄影机缓缓转动，朝向阮新。
阮新静默了一瞬，站起来，淡淡道：“或许不会。”
旁边的主持人给台下的摄像和导演使了个眼色。要知道这场发布会是以直播的形式展现的，阮新这句话已经超出了控制。就这么当场说出“我们做的东西不会有人买”难免太扫兴。
喻明似是早已料到，继续问：“那位崔阿姨的近况，相比之前有什么变化？”
旁边的主持人刚要岔开话题，阮新诚恳道：“没有丝毫改变。”
喻明笑了起来：“既然她的生活都没有被改善，那您对机械义肢，还能有什么预期呢？”
“在我看来，您的产品早已偏离了初衷，机械义肢是个好想法，可惜……”喻明说。
“是个烂橘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需要义肢的人负担不起它的价格。而就算拥有义肢，那些人也无法重新回归社会。”
——就像从监狱中释放的罪犯，大多数又会重新进去。令他们被边缘化的，是无法适应这个飞速变换的时代。
喻明微微低头，撩起眼皮看着阮新：“我说的，对么？”
问到这里，全场已近乎寂静。
观众们目瞪口呆，似是不愿相信。照理来说，就算一个发明改变背后隐藏着种种缺憾，在问世的那刻也应当被花团锦簇地包装。
台下的导演拧着眉头，摄像开始疯狂跑动，直播弹幕上洒出一整片省略号。
“尴尬”“翻车”“实惨，被人掐着痛点怼”等评论直接占满屏幕。
主持人转过身凝视着阮新，仿佛只要他一个眼神，就要为他解围。
阮新顿了顿，平静的视线与喻明对上，轻声道：“你说的对。”
——全场哗然！
主持人冷汗狂冒，立刻控场道：“喻先生，我们都知道许多发明创造不会在问世的当天影响世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将证明它们只是比时代更超前——”
“那也是要让时间证明的，您无法来证明。”喻明的山羊胡微动，打断道，“起码我现在看来，连那位崔阿姨都不愿接受你们的产品，足以见得它根本不适合这个社会，根本不适应这个时代，也最终只能沦为有钱人的专属用具。”
“那我该怎么判断，这样的发布会打着‘科技改变命运’的旗号，是否只是贵司沽名钓誉的手段而已？！”
喧嚣的会场因为这一句话而变得死寂。
刹那间，刺眼的闪光灯横冲直撞，记者们几乎要把镜头怼到阮新和主持人脸上。
主持人语速飞快：“喻先生，您有点过激了，我希望——”
“——我希望您明白，名声对我阮新，对LinX都没有用！”阮新突然开口，“我是无名之辈，LinX的名声不会因小小的机械义肢而改。”
他缓缓走上前，对喻明说：“您是难得清醒的人，也是愿意把和平的遮羞布撕开，给大家展示真相的人。所以我向您承认，在机械义肢上，我们做了很多尝试，在技术上，我们获得了巨大的突破，但是……但是这个世界，好像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我的确很难再说出那句话。”
阮新目光扫视台下神色各异的看客。
这里没有苗妙，没有崔阿姨，在座者都没必要使用机械义肢。
但人们赞叹科技进步带来的奇迹，于是热血沸腾，彻夜议论，如同观赏一场盛大而华丽的演出。
他置身于这场狂欢中，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他扭头看向侧边前排的薛临——
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薛临离开了。
也算正常，自己做特邀嘉宾，结果发布会变成这样，薛临多半是被气走的。
阮新垂眸，道：“我说完了。”
喻明微微一笑：“阮先生还算诚恳，直接了当就承认了，在这一点上我欣赏您。”
阮新看着他，默默不语，没有心思再和他争。
这么一番波折，后来提问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观众们听得无精打采，弹幕里还在撕喻明的事，一片腥风血雨。
当主持人重新站在台上，说出落幕词时，台下的掌声与喝彩明显弱了不止一个档次。
甚至有些人已经陆陆续续起身，准备离开会场。
阮新坐在旁边，心里空落落的。
“发布会到此结束，大家可以上二楼去体验区亲自试用。在此，我要感谢每一位到场的来宾，感谢在网上观看发布会的大家，祝你们今天——”
“——等一下！”
女声清亮而大胆，瞬间响彻整个会场。
阮新一顿，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舞台侧边的尽头处，一扇沉重的门开着。
门外橘黄色的光照进昏暗的场中，在那光线里，一把黑色的轮椅向场内缓缓而来。
轮椅上坐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头发枯黄，姿态扭曲，而她身后，是一个留着栗色短发的高挑女人。
——苗妙推着崔阿姨，一步步坚定地走向演讲台。
议论声自场下猛地高涨，直掀屋顶！
台上，主持人看向导演，导演看向摄像，摄像面带迷惑看向主持人。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轮椅中的崔阿姨身上。
一时间，闪光灯接连亮起，苗妙稳稳扶住浑身颤抖的崔阿姨，帮她站了起来。
到此刻，众人才看清楚这位老妇人。她少了一条胳膊和一只手，整个人呈现出古怪的残缺感。
“请不要开闪光灯！”
“请大家不要开闪光灯！”苗妙借过主持人手中的耳麦，沉声道。
记者和观众们纷纷安静下来。
阮新呆愣在原地，只见崔阿姨放开苗妙的手，缓慢向他走来。
阮新赶忙起身，一把扶住走不稳的崔阿姨。她的手颤抖不已，似是被这样万众瞩目的场面吓到。
“您怎么来了？”阮新惊讶。
崔阿姨站稳了，浑浊的双眼看着阮新，叹道：“阿姨糊涂，还是要来，就为了小阮，阿姨还是要来的……”
阮新缓缓抬头，望向苗妙。
苗妙绷着一张脸，站在旁边，从主持人手中接过一对通体铅灰，光泽冰冷的机械义肢。
“是崔阿姨给我打电话，劝我来的。”
阮新更加疑惑。
……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只见苗妙走到崔阿姨身旁。她利落的短发别在耳后，转过身面向在场所有人。
她说：“大家好，我是苗妙，而在我身旁的这位是崔女士。”
“我在这里，首先要向阮新先生道谢。”
苗妙转过身，对着阮新，直直鞠了一躬！
阮新被这举动惊的不知所措，连忙也朝苗妙鞠躬。
观众们重新落座，直播的弹幕疯狂刷屏，在线观看人数瞬间突破千万。
这一幕滑稽又令人期待，不说LinX，历史上哪一场发布会是这样的结局？
苗妙做记者已久，对这种场面丝毫不惧。
她看向席间正中的山羊胡中年男子，铿锵有力道：“我想对这位……喻明先生说，同为媒体人，您的职业精神还算高尚，在这一点上我欣赏您。”
喻明干笑了一下，抿住嘴不说话。
“但我现在要说的是，我完全赞同阮先生的观点，科技可以改变人类，我们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因为等一下，你们将会亲眼见证这个时刻——”
她转过身，将一条机械手臂郑重递给阮新。
阮新和苗妙对视一眼，立刻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左一右，将义肢穿过崔阿姨的袖口，贴在她两条手臂上。
合金制成的感应装置触及肌肤的那一瞬间，就摸清其肌肉骨骼的结构。细小的零件精密交叉开合，完美地自动调整了形态。
像断肢再生，像春芽抽条，崔阿姨低下头，怔怔看着左右两边轻巧而坚硬的金属机械。
苗妙微笑着，将银白色的无界芯片，轻轻别在崔阿姨耳后。
在这一刻，崔阿姨金属灰色的“右手腕”轻微扭动，她浑身一颤，旋即剧烈抖动，几乎无法站稳。
她抬起双臂，怔怔望着它们，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
好似迷惑，好似怀念，好似眼盲之人时隔多年，重新看见了太阳。
或许寻常人无法理解什么叫失而复得，但此时此地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崔阿姨眼中悄然滚落的泪水，一滴、一滴沾湿了前襟。
在一片静默中，苗妙向前走，从台边拿起一束灿烂的太阳花，转过身递给崔阿姨。
合金手指一根根贴住捧花的包装纸，苗妙轻轻松开了手。
——只见崔阿姨手中牢牢握住那束花。
然后，她转过身，将它递给了阮新。
“……是我糊涂了，阿姨给小阮道歉。”崔阿姨哑声道，“这个世道不好，对我不公平，但如果我真不来，那就是对小苗不公平，对你不公平。”
火红盛开的太阳花微微摇晃，阮新伸手接过，清澈的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
他摇摇头，轻声道：“我从没有怪过您。”
阮新抬起头，看向苗妙，后者已经泪流满面，妆都擦花了。
而显然，崔阿姨也看到了她的泪水，怔愣片刻，走上去——
在这场盛大狂欢的落幕前，苗妙一把抱住崔阿姨！
崔阿姨看看自己的双臂，轻轻地，环绕了苗妙。
一边是机械冰冷的外壳，另一边是人类温热的手臂。
合金与肌肤，深灰与淡粉，光子的精密流转与血液的奔涌不息。
在掌声雷动中，在满堂喝彩里，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闪光灯瞬间爆发，相片与录影将此刻留存永恒。
演讲台上彼此拥抱的人，旁边手捧太阳花而微笑的年轻物理学家。
不论多少年后，人们评价这个时代，都会说起这一幕——在启明星升起的前一秒钟，它的光辉已照耀大地。
而此刻，阮新笑着，非常有风度地将舞台让给苗妙与崔阿姨。
——我们拥有双臂是为了拥抱彼此。
他忽然想起这句曾经听过的话。
阮新静静望着旁边感动哭泣的导演和主持人，脑海中浮现一个问题：
是谁把崔阿姨和苗妙带向侧门，引入会场的？
是谁把没有车的苗妙和崔阿姨送过来的？
似是有所明悟，阮新偏头望向她们进来的那个侧门。
橘黄色的光线微微暗淡，门框边倚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明暗的阴影线顺着他精致的眉眼落下，一直流过喉结边。
他微微侧目。
穿越这人山人海举袂成幕的狂欢，穿越这世间或喜或悲的无常。
——他的视线与阮新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那人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是薛临……
是薛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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