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幽暗家庭(2 / 2)
“外婆,他……”
外婆突然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呵斥:“你在说什么?”
张一凡在退缩,问句宛若攻城车迎面而来。
剪刀从手中松脱,直接掉在瓷砖上。老人快步走上前,气势不输横冲直撞的犀牛。她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动着,双眼圆睁,像激光一样,视线直直打在他脸上:“那个人,他不是你爸爸,听到没?”
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一方面是因为手臂被死死抓住,另一方是外婆的威压,他几乎能感觉到鼻孔里喷出的热气。
“你已经没有爸爸了!你爸爸,他被车子轧死了!听清楚了?”
他急忙点着头,已经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对视片刻后,压力从臂膀上消失。外婆如失魂落魄般,继续蹲在原来的位置。她捡起剪子,咔嚓声又响了起来,像是缝纫机一样连续不断。
她摇着头,好像对周围的事情全然不在乎:“……车撞死了他!血到处都是……”
陌生的字眼,从牙缝里喷出,仿佛外婆快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张一凡再也不敢提起父亲的事。
此时,长大成人的他叹口气。在地板上保持同一个姿势这么久,让他很难受,便索性把双腿伸直。
林白鹭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其实呢,除此之外,我与她之间没有矛盾。外婆非常爱我,我毫不否认。只是后来,有一些东西,把她变得扭曲。从这件事,已经能看出她之后的影子。”
究其原因,他只得从母亲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一点推测中得到结论。
在如今,孩子按户口就近上学念书。在外婆年轻时,户口所在地也是一件大事。小小的户口,便成就了这个女人的婚姻。
张一凡长大了,这个看似稳稳维持的家庭,并没有他儿时所想的那般牢固。就拿这段姻缘来说,似乎没有分毫爱情的成分在里面。
细想之下,外公白天睡觉,晚上打牌。他们唯一的交流,基本上就是见面吵架。这吵闹,伴随着他从小到大,外婆对外公各种嫌弃。可别误会,那不是夫妻间,略带调情的嫌弃,而是真正的厌恶。
或许,是对人生和婚姻的不满,造就这位女人的性格。使她必然需要找到某种寄托,来填补达到成就的满足感。
对卫生的要求,按照她的标准,可以用严苛来形容。
她会收着鼻孔,冷冷审视着屋里每一个位置。那些她能看到的地方,必须是一尘不染。不然她就会像犯了心脏病似的,反复的拖地抹桌子。直到所有地方,用手指沾不到一点灰,直到所有被褥,都晒的蓬松柔软,她才会得到心中的片刻安宁,坐下休息。
她审视着一切,它们必须是井井有条,以一种队列似的的阵型摆放。否则,除了感到心慌意乱外,她还会燃起莫名的怒火,对家人恶语相向。
她调整下挂钟的角度,那钟表似乎偏移了几度,她望向卧室。
就算是接近病态的洁癖,也有例外的区域。
外公本人,以及他的房间,她是不屑于去打扫的。她讨厌他,从头到脚。从慢性咽炎带来的痰多咳嗽,到终日混迹麻将室,丈夫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不满意。
她最终选择冷处理,不管也不问。
老头沉迷赌博,这是亲戚朋友众人皆知的。他是从年轻开始麻牌,几乎一切家务,都落在妻子的身上。也许,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在丈夫夜夜不回中,在灶台前终日望着油烟,像幽灵徘徊在这个家里时,即使他们曾有感情,也已消磨殆尽。
磨损的不止感情。
生活中琐碎,如磨砂纸,让人们只能从她身上,看到先前那位勤劳美丽女人的影子。
她变了,性格变得古怪而又多疑。她经常怀疑自己是否罹患了重病,惶惶不可终日。那是对于自己的辛劳,某种变相的诉说。她怀疑炒菜的油烟让她患上肺癌;她怀疑年轻时,代替丈夫干的搬东西的体力活,让她腰椎间盘突出;她怀疑饭量少是因为胃癌;她怀疑每一处疼痛,都是重大疾病的信号,如果有的话,她一定可以发明多种闻所未闻的疾病,诸如像腿癌,或者是头癌。
女儿上班,外孙上学,丈夫不见人影。
独自在家中似幽灵彷徨,让她最终也变为幽灵。她开始在家人的头顶上盘旋,不停呼号着关于她对这个家庭付出的辛劳。那些她臆想出来的疾病,则成为她的盾,即使一次次检查后毫无结果。
她开始对一切都感到不满,唠唠叨叨。她变得主观武断,只有她说的才是正确的,即使违背了科学。她像是将头脑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浇筑上了水泥,所有的看法、观点全都固化,更容不得半点质疑。她试图建立起一个旧社会般的家族,实行一套宗族秩序,晚辈们应该对她行大礼,感谢她的全部付出,即使她心底的某个角落,也知晓这样是行不通的。
事实上,她只是要找个法子发泄,而她选择让一家人都陷入混乱。
冲突在逼近。
事情发生的那时,张一凡在上高中。每天高强度的学业,都让他感觉像生活在旋涡里。他只期待,回到家时能安静休息,然而那只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