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我为刀戟(3)(1 / 2)
小公主长在这皇宫里第二肆无忌惮的人的宫殿里,外人没几个知晓她是怎样百般娇宠下长大的。
她是天生的娇贵命,多么精细名贵的药材供养着,绫罗锦缎,金玉珠翠,好不容易长到四五岁上头,仍然是稍微受一下风,就要发热。而且,这么大了还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人看着倒是聪明的,两汪眼珠子清凉又宁静,扬起雪白的小脸儿瞅着人的时候,就是再为世故老道的宫里的太医,都要忍不住为她叹上一阵子。
“可惜了,投胎到皇家。”人人都这样说,“不知道能不能长大呢。”
然而实际上,外人眼里喜怒不定、暴虐无德的皇长子左丘失,对她却是好到了骨子里的。
宫里有几口水井,近山的要水要清一点、软一点,其他的都显得糙硬。有一次下人偷懒,给左丘失供了好水,却贪了沉夜的水,送去讨好宫里的夫人们。当天沉夜就怏怏不乐,夜里就咳嗽起来。
左丘失白天因为她看起来不大精神,早早地就郁燥了一天,夜半才勉强皱着眉入睡,听见她咳嗽,立刻传了太医,并且严刑逼问下人们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受不住刑的太监招了,叫左丘失立刻拉出去喂了恶犬。从此以后沉夜喝的水都是每日天不亮就从京郊的山里现采的一等泉眼水。
沉夜断了奶、换好了主食之后,左丘失立刻就把几个奶娘都赶走了,下人们也都换了一批。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奶娘们都太过喜爱她,而她也回报以稚嫩的好意。左丘失觉得这种下人太过失礼,上下尊卑有别,过于亲近就会失去尊重主子的本分,于是理直气壮地撵走了他一直看不顺眼的一群人。
沉夜胃不好,吃不得荤。左丘失与她一道用膳,第一次是下人们全照他的习惯上了。
他小时候挨过饿,饭量一向大,一桌上净是油重的:金华竹叶腿,松枝熏鹿脯,醉泥螺,醉蟹,薤白烧乌青菜,鲜花鱼与芙蓉鸡片,翅唇参燕更不用提,应有尽有。左丘失见了就皱眉,想直接把不尽心的宫人都拖出去罚了,却对上小狸奴安静而清澈的眼眸,皱眉忍了脾气,冷声叫他们把菜色全给撤成了沉夜日常用的膳。
上好的碧玉一般晶亮的碧粳米,混上羊乳与鸽蛋清炖煮成粘糯可口的粥,莴笋尖素蒸,黄芽白素炖,莲藕蜜蒸,倒不是不精细,只是一点油水都没有,少盐少糖,淡然无味。左丘失自己吃了两筷子,寡淡得不行,再见到小狸奴又果然如猫儿一样只吃两口就放下了,更加觉得不快。他大概知道,如果表现出来生气,小狸奴多半要被他吓到,于是冷着脸吃完了这一餐。
再一转头,月底他就给皇帝献上了制造菜油的方法。皇帝虽然不爱管朝政,但他的政治嗅觉是敏锐的,立刻就知道这是利民的东西,也能充盈国库,于是更嘉奖他,问他如何想出来的法子。
左丘失答:“世人熬油多用猪脂,所以我命人去做别的油出来。”
这个理由说服了皇帝。
有了开头,后面的就简单了。菜油之后有茶油,茶油之后还有别的油。左丘失试来试去,带了一罐雪白的脂膏去见他的小狸奴。脂膏装在粗大的竹节里,内刻螺旋纹拧合密封。打开一看,青翠碧绿之间更显得脂膏雪白细腻,丰腴可爱。
小狸奴仰起脸,眼眸里露出一点疑问的情绪。
左丘失冷声说:“给你的,梓油,比那茶油要有味道一点,免得你整日什么也吃不下。”
她的脸上露出来一点点笑,小手扯一扯左丘失的衣袖,拉他到了窗前书桌下,爬到凳子上写字。
——于是,京城里就流行出来一种叫做“细雪”的梓油,装在竹节里售卖,雅致又清秘,全无烟火气,很受文人与权贵们欢迎。
当朝南方文气更胜,累朝的世家也多在南方扎根。世风一向是南人瞧不起北人骤得权贵、轻狂粗俗,北人瞧不起南人穷得讲究、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酸腐气。但不管怎么说,要有什么新潮的东西,往往都还是南边传过来的。这次终于叫北人出了次风头,不免大写诗赋,赞颂细雪。
左丘失的幕僚因为细雪的红利而兴奋不已,士林之间对这位皇子也有了好评。这时候,他正好遇刺,便将计就计带着伤口回了寝殿,一避风头。
跟着他的宦官叫谢忠,是当年养大他的几个老太监其中之一发迹后收的干儿子,长得老实木讷,消息却灵通,待医官来把完了脉,列单子煮药去了,才悄悄凑上前去。
“殿下,是闻美人有孕。”
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宫里夫人们的动向。
左丘失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帘帐,冷笑说:“便叫她们都有儿子,也无妨了。”
谢忠低头不语,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没有通传,便晓得是小公主来了,立刻退到一旁跪拜行礼:“小殿下安好。”
左丘失立刻坐了起来,不管伤口崩开,蹙眉欲斥她为何过来,见到她眉眼间纯澈的忧虑,却又语塞。——原本是怕血气惊着了她才特意不去看望这小狸奴的,结果她倒自己找过来了。见她孤零零一个人跑过来,提着裙摆,环佩撞得叮当响,不由得又沉下脸。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
他往后看了一眼,跟着沉夜的宫女碧桃这才急忙赶到,一进殿就扑到地上求饶,“殿下,小殿下她执意要来,婢子拦不住……”
左丘失平静道:“你既然知道她是殿下,就该知道你没资格拦她。”
他转头看了一眼谢忠,谢忠就会意,顿首起来,一把捉住宫女的肩膀,就把她轻轻巧巧地带出去了。
左丘失再看沉夜,面色稍缓,朝她伸手,“小狸奴,过来阿兄这里。”
一般小孩子脸上很难看出来精细的表情,但是沉夜的眉眼里却自然能有一股清透的愁色,听话地走了过去,叫左丘失抱到怀里,把小脸贴到他的胸膛上,抬眼看他。
左丘失见她怏怏不乐,以为她又是觉得不该对宫人太过严苛,于是说:“怎么,想要给你那侍女求情么?”
沉夜微微摇头,转了一下脸,把面容埋起来,不叫左丘失看见她的表情。
左丘失已经很习惯沉夜的体温和重量了,柔软而娇小的身躯充满信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是最为无可比拟的平静与安宁。然而沉夜这样依赖甚至于撒娇的姿态,仍然是叫他欢喜的。
于是他不免放柔了声音,轻声哄她:“好了,是阿兄的错,不该叫你见着我罚她。”
耳边传来了轻轻的一声,短暂的两个音节。
“……阿兄。”
左丘失的动作顿住了。她的声音像幼鸟的鸣啼,或者奶猫的叫声,是稚嫩而充满弹性的,令人想到水分充足的早春的花,裹成一团幼小鲜活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