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寒松抱雪(八)(2 / 2)
皇帝未曾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兴许过个年皇帝心情好了就召他回来,又兴许永远也不想见他了。
只要他一日低贱,便要有一日的羞辱。
从前并非没有过大龄太监入内书堂的前例,进去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听课,而是任人笑辱的。兰怀恩从前得罪的人不少,此番虽未危及性命,但估计他自己也不好受。
晏朝原在心底还思量过是非对错,而后发觉本来就是囫囵过去的结局,哪里还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了宫门,轿子一转便径直朝着孟府去了。府中今日宾客盈门,除却孟家族人,其余多是朝中同僚。皇帝既已露了态度,再无人敢私下诋毁。
孟淮生前门下弟子众多,有许多人甚至千里迢迢从南北八方赶来。一片缟素如雪,挽歌哀切。
晏朝原不想扰了孟淮灵堂清净,但皇帝有意令她去抚慰孟家。是以虽未曾携东宫仪仗,入府后礼数仍不可废。
她受了众人的礼,后又独自去了灵堂,以学生之礼拜见孟文贞。原有一腔肺腑之言,大庭广众之下竟不知该如何说。
而后并未多作逗留便打算出府。
陈修见状,从同僚中脱身,提步跟了上去,却在出了孟府才出声拦下她:“殿下!”
晏朝回身,有些意外,只得停住脚步,吩咐梁禄在原地等待,自己又折身回去。
陈修拱手一揖:“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晏朝点点头。
两人寻了个角落,陈修出言却又忽然有些迟疑:“……臣想问,兰怀恩和陆循二人的处置结果,是殿下提的吗?”
“是,”晏朝颔首,复看着他面色,轻道,“先生有话可直言。”
陈修听闻她的称呼,当即连忙道:“臣当不起殿下先生之称。”
“先生是文华殿大学士,虽非我启蒙之师,却于我亦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她声音极轻,字句却清清楚楚。
陈修便不再推辞,只道了句“多谢殿下抬举”后,便继续问:“臣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袒护兰怀恩?”
“袒护?”
那一瞬间她怔了怔,两个字在唇齿间一揉,轻飘飘如风散开,徒留了几分冷意。也不知是否因天寒的缘故,脸上略有些麻木。
“是。臣以为,兰怀恩死不足惜。”他言辞有些生硬,但仍可看得出已克制了几分。
“即便诛杀兰怀恩,也不能掩饰孟学士之死凶手另有其人的事实。且若兰怀恩真死了,御前只有一个目前正得圣心的秉笔计维贤,先生放心吗?兰怀恩靠着盛宠作威作福,可计维贤的野心和靠山远比他大。”
“不过是一丘之貉。臣的确为子川之死痛惜不已,而兰怀恩也的确是奸佞之徒。”
“朝中各色人等皆有,从来不缺奸佞小人。今日没了一个兰怀恩,熟知明日计维贤不会搅得天翻地覆?孟先生之仇本宫一定会报,但不是眼下。”
陈修默了默,又道:“陆循被贬,臣也有些意外。”
“无论如何,孟先生是在诏狱出的事,陆循再无辜也有失职之责,这是陛下的旨意。且陆循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陆循是看着孟淮自尽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怕都难逃心结罢。
陈修终是沉默。
看着眼前年轻的太子,良久才叹了一声:“殿下长大了,更适合做储君。”
她的年轻气盛,她的血气方刚,正在一点点消蚀。学会顾全大局,学会稳固地位,学会忍辱负重,学会权衡利弊,学会制衡权术……而不是如何做一个纯粹的、固执的、满腔热血的晏朝。
不能说究竟何为对错。
他只是有些失望。
子川啊,你在天之灵,也应当欣慰吗?
凛冽的风划过周身,晏朝袖中指尖一颤,忽又坚定道:“先生,我没有忘。一定不会忘。”
忘什么呢?
她没有说,兴许陈修是明白的,但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