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白衣屠城(2 / 2)
金阵之上,凌空伫立着一道雪白身影。百姓尚未来得及欢呼,那影子手边便迸出一道灵光,随即人群之中砰砰几声,数人一头栽了下去?,猩红鲜血漫开。紧接着数道灵光迸向天?台山的四面八方,所到之处,群尸倒伏。
倒下的人皮肤瞬间枯瘦,一缕缕青烟自?尸身中溢出,被那白衣当空斩断。
良久,人群才爆发出一声惊惶至极的叫声,恐惧一下子散开,原本拥向那白衣仙人乞求庇护的人们猛地倒头,惊林鸟似的四散奔逃。
茅屋里的小男孩仍一只?手被阿爹提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似倒提着一只?野兔,他细杆似的手臂几乎要?被拽断了。
“呜呜……娘,爹爹……”正哭得抽搐,一道白羽衣佩玉箫的身影轻轻地落在了碎砾上。
白衣仙长周身无风无雨,墨发垂肩,宁静美?好得似山上庙宇里的神佛,玉箫一点,男人就默默然?松开了擒抓男孩的手,两眼发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娃娃见了他,闻到一股好闻清甜的香气,愣愣地盯着,一时忘了哭泣。
“不哭了。”他微微躬身将?男孩抱起,从袖中掏出了一粒琉璃纸包裹的糖块,塞到他口中,便将?他笼进?自?己怀里。然?后手指只?不过轻轻一抬,满地断木茅梗便凌空浮起,又露出了被埋在其下的妇人。
伸手在妇人眉心一探,他微松了口气,便携着这母子二人缓步向山外?走去?。
男孩吃了他的糖,不知怎的昏昏欲睡,垂在他肩窝当中奶声奶气地唤:“阿爹……”
一剑灵光回到袖中,扑通一声,一具戴着红手绳的尸身倒在大?雨滂沱之中,两眼灰白。
白衣人头也不回,耐心抚着孩子的发鬓,直到周围雨声渐消,才将?他放下,低声道:“你?阿爹要?去?远方走商,你?要?乖,好好地照顾娘,知道吗?”
回过头来,已经在一方整洁小院中,周遭东倒西歪着各色同母亲一样?昏迷的百姓,院墙隐隐闪着平和的阵光,小孩子哪里能?懂什么?大?道理,拽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松开。
白衣仙长无奈良久,又突然?心中一动,抽-出玉箫席地而坐,用尽平生所学,奏了一段小曲。
陶醉地吹完此曲,那小娃娃一脸惊愕地捂着耳朵,已经退去?了八丈远。
他哈哈大?笑两声,掏出一小把琉璃糖,远远地丢过去?,便闪身跃上院墙屋檐,化作一抹白霞离去?。
老汉叹了口气:“至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老头子这一辈子,就想着要?找机会?向那仙人报恩……可是幸存下来的人都说,那白衣人就是屠城的血魔,血债三万,可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那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大?开杀戒……”
“老人家!”萧倚鹤叼着一颗火红晶亮的山楂,托着腮,笑眯眯地打断那老人继续回忆青葱往事,没礼没数地讨嚷一口柚叶茶。
老汉听言,这才惊觉自?己老了,又说了太多闲话,忙不迭起身干活。
南荣恪见了,一边去?帮忙,一边谴责他道:“有手有脚,怎么?不自?己去?端?”
他还没捧到碗勺,就被萧倚鹤玩笑似的推攘开了,那老汉乐呵呵说着“无妨无妨”,已自?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送到了萧倚鹤桌前。
薛玄微望着他,看见一道细丝般的气运从老人桂皮似的掌心流出,悄无声息,汇入了少年身上。
随后眼见的,那覆在老人腰脊上的沉重似骤然?消失了一般,他回身舀水,身躯都直了几分,好似一瞬间年轻了两岁。
南荣恪也看见了,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盯向萧倚鹤,这厮晃着腿,接过茶水痛饮。
萧倚鹤:“谢谢老人家,这柚叶水甚是香甜解渴。”
灯笼轻摇,暖橘色光芒融在萧倚鹤病白的侧脸,给他本就血色不丰的脸色平添了几许红润。
薛玄微接下老人递来的茶水,神神道道地说:“你?的恩已经还了。”
老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薛玄微却不再解,垂眸看着手边被喝见底了的柚叶茶,看萧倚鹤正专心致志嚼着山楂糖衣,突然?问道:“甜吗?”
“嗯?”萧倚鹤半边腮鼓鼓囊囊,似贮了粮食的松鼠,闻言点点头,将?剩下半串递到他嘴边,含糊地道:“你?也想吃?”
以为?他不会?应,毕竟他自?小便不喜欢这些甜腻之物,正要?收回,谁知薛玄微却张开嘴,咬下了一口,在舌上抿了抿。
当年萧倚鹤先后屠戮数座城池,之后就被薛玄微生擒,囚禁在湖心岛。
就在那一年里,人间惨怨,薛玄微为?平息动乱,不得不挨个?到访这些地方,收敛残局,安抚遭受大?难的百姓和小道门,亦开坛念经,超度亡魂。
凡人死后,三魂溢散在尸身周围,超度之后三魂凝一,赴往黄泉转世投胎。
而薛玄微清理过数座城池之后,却发现超度成功的亡魂远远少于萧倚鹤所屠戮之数,这个?比例甚至已达到了百中无一。
这说明这些人生前,本就三魂缺失,成了行尸走肉。三魂缺一,人形同尸鬼,或痴傻,或疯癫,痛苦难耐,死后更是无法归入轮回。
而这些尸身上残留的剑气,也绝非魔气,而是至臻至纯的清灵净化之力。
当年,所有人都对萧倚鹤入魔一事感到恐惧,讳莫如深,甚至不愿提他的名?字,许多细节,薛玄微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从了解和探究。
时至今日,这些细节终于被一点点地重现。
饶是薛玄微再蠢笨,也渐渐拼凑出了当年屠城的真相。
薛玄微曾经以为?,萧倚鹤是先入魔,后屠城。
不,不是的,他一直都想错了!
——这些无辜百姓的三魂,恐怕早被入魔的师尊抽走。
失魂者,表面或许看不出来,可一旦日久,必定痛不欲生,沦为?无知无觉的尸鬼。面对如此多的失魂百姓,萧倚鹤无能?为?力,只?能?在这些“尸鬼”发狂之前封锁城池,以杀制之。斩杀他们的肉.身,让他们剩余的残魂免于游荡苦痛。
可是杀孽如障,成千上万条性命,即是成千上万个?因果,被他一肩担起。
他即便是再天?资聪颖,道术卓绝,却也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如此一来,如何能?不骤生心魔?!
薛玄微分不清心中究竟是痛,还是震惊,亦或者是无穷的后悔。
只?觉得一股酸意流入喉咙,他按着自?己窒闷的胸膛,低声道:“如果我当初没有闭关……”
萧倚鹤却扯一扯他的袖子,眨着眼问:“甜不甜?”
薛玄微收了声,迟钝地看向他。
他总是这样?的,每当别人难过痛苦,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润雨无声似的关怀。
薛玄微低头咯吱又一口,咬碎了糖衣,那一副凶冷表情,仿佛咬碎的是萧倚鹤纤薄无助的肋骨,嗓音却沉哑:“……苦。”
一滴糖浆融化,滴落在薛玄微的手上,萧倚鹤不知怎么?想的,捧着他的手掌低头舔去?了,那点甜意卷进?嘴里,流进?舌根,他自?个?儿倒是愣了愣。
按了按自?己的脸颊,觉得有点热。半晌又忍不住笑说:“不苦。”
湖心岛风景秀致,身边人端方俊美?,糖葫芦火红滚圆,一点都不苦。
薛玄微盯着那双勾起的唇,心尖战栗,擦净了他粘在嘴边的糖水。
其他人正觉得没眼看,纷纷扭开头去?,却偏生有一人,读不懂当下气氛似的,大?喇喇嚷了一声:“啊……我的眼睛!”
众:“……”
那人捂着左眼,苦叫道:“我这左眼确实?突然?酸痛起来,好兄弟快帮我看看!”
同桌的茶客没办法,只?好扒开他的手指,这一看,倒着实?吓了一跳:“嗬!你?这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眼睛竟红肿成这样??”
其他人闻言也看过去?,纷纷取笑他道:“这几日城里花花道道热闹的很,连暗娼都比往日多了好些,你?莫不是背着家里娘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遭报应了吧?快去?因若寺上烧烧香,请大?师给驱驱晦气!”
那人臊得脸红脖子粗:“胡,胡说……我还尚未娶亲,哪里能?背着娘子?!”
茶亭中响起一阵笑声。
萧倚鹤也跟着瞄了一眼,眉头却轻轻地皱了起来,他凑向薛玄微,小声说:“薛宗主,你?也看见了吧?”
薛玄微点头。
——那只?眼睛周围,确实?萦绕了淡淡一层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