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拾遗补漏的番外:独角戏(下)(1 / 2)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当我看到那人时,脑子里第一个反映出的竟是这样一首词,一首《拟古决绝词》。这词并不是为了我而想起的,而是为了刘陵。若刘陵和他只有最?初一见,是否就不用有今日秋风悲画扇之事了呢?
至于我……
我怅惘,但不失望。
他虽和人谋划,出卖淮南,他虽差一点置我于死地,但他终还是来不忘刘陵,终还是来要见一见刘陵了……
之前,我曾几次三番预想再看到伍被时,自己会想些什么,会说些什么;更曾以为看到他,我会大哭、会大闹,会破口大骂,会责怪怨怒,会想杀了他……
但真的见到他时,我只平静仔细地看清了伍被脸色并不好看,他一脸风霜的皮相之下,透着深深的疲倦。还有就是我竟也不哭不怨不恨不恼不怒……
似乎除去怅惘以外,连失望都不存在。
继而,我奇异自己此时头脑的清晰、冷静了。
其实,又有什么奇异的呢?
除了这个灵魂,我本应该是毫无牵挂的,可偏偏却卷入这许多是是非非,让自己陷入一场虚无瑰丽的梦,又看了这许多人的生生死死,最?终还活了下来……
人生真是有许多的莫名其妙和不可知。
我当然会带着这个男人去看刘陵,他也已经知道所?谓的看刘陵,最?终会看到什么。他最?终看到的不是红颜美人,而是一抔黄土,一抔也许还没有彻底干透的黄土。
可还没有等?我动脚,疲倦而清冷的男子忽然变了脸色,他呆怔怔地看着我的身后,猛地屈膝跪倒。膝盖重重压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
这一声震得我心脏遽然一跳,接着便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腔不甘来。我头脑依然很清晰的明了:伍被对淮南不忠、对刘陵无情,对自己狠决,但那也算是各为其主。每逢朝代政权转移时代,民族个人利益之争,甚而波及无辜,在所难免,更何况淮南王确实并非无辜之人……
但,心却因为伍被这一动作而不再平静。
“是伍被么?”玄贞子的声音很不客气,也很冷漠,他在我后面说着,也没有从院子里走出来,只站在当地,俯视那个边答应边隐忍着激动却仍在脸上显出慕孺之情的男子,又说道:“你?别跪在那里,去做你?的事情吧。”说完,老人家便转身离去,不再搭理跪在地上的男子。
对于玄贞子和伍被之间的动作、言语,我冷眼旁观,也暗自纳罕。
倒是伍被并没有起身,他很恭敬地看着玄贞子,脸上的疲倦换成了悲伤,直到玄贞子身影消失,他才大呼一声:老师!
老师?我看着伍被,又转头去看早已不见踪影的玄贞子,暗想:原来……原来玄贞子竟是……怪不得……那小孟……
一时,我觉得心乱如麻。
也许是因为碰到了老师,伍被的情绪似乎更加低落,当他站在刘陵的坟前时,全身上下已经浸在了同这天气一般的阴郁窒闷气氛里。
我注视着伍被,深深地看着,以前所?未有的仔细。脑子里同时也放映着自认识他以来的一幕幕场景、一个个片断……
将压在心底的东西翻出来晾晒,就好像狠心撕开本来结痂的伤口,比不经意的受伤更需要自己狠心,也自有一种自残的惨烈。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但必须忍受。我知道,自己若不能揭开这疤,不正视这一切,那么最?终那些东西会在完好的皮肉下腐烂,变成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够坚持的人,无望的爱和彻骨的恨,这些激烈的感情都太耗费心力?,不是懦弱的我所?能承受的,所?以我选择逼着自己认清、逼着自己放弃,暂时的鲜血淋漓也再说不惜……这也许最是适合我的选择。
顺着伍被地视线看去,我看到他此时正非常专注地看着那小小的坟茔,专注得以至于根本没有在意到一旁有人在看他,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即便移开目光,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专注中隐藏着某种深沉的悲伤,这种深沉的悲伤更让我看清那些被被翻晾出来的回忆,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也许我和伍被之间,真的就只是我的一场独角戏……
不管是不是独角戏,反正过去了,而且也必须过去。毕竟我这个人很善忘,很容易接受现实。而且,我也相信,我能渡过,即使再痛,再难受……只要时间流失,就能过去,就像《飘》里面的女主角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到那个时候就能忍受了……
看着刘陵的埋身之所?,我又想起了留在刘陵手边看到的字,我抿了抿嘴唇,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那个……陵翁主最后表情是笑着的,她手边有字……我想那是留给你?的。
停顿一下,我转向伍被,继续:她的手?边写着“今生等?不到你,我等?来生”……
伍被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颓然栽倒。在他稳住身体之后,一张脸依然毫无表情,不过眼睛里却放出了寒冷彻骨的光。他看着那坟茔,忽然虚弱地说:你?先回去吧,不必在这里等?我了……
我沉默着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去。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伍被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我背着身,很想大方地说不用或没关系,但是我跟本就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点了一下头,然后僵硬地一步一步走开……
可就在走出不足百米、快要转弯的时候,我忽然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寥落的男子。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青年。一个虽穿着粗衣却掩不住不凡气势的青年。我认识那个青年,在寿春的时候见过,他是伍被的朋友,叫左吴。
回到居所?,我望着玄贞子住屋的方向踯躅很久,才走向自己的房间。却不想玄贞子在等我。
玄贞子表面上对伍被冷漠无比,其实还是心存师徒之情。毕竟他云游天下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有缘且资质又好的人——一个伍被、另外一个是小孟,又怎么会放弃?但对于淮南的事情,玄贞子虽没有世俗中对气?节、对忠义的严苛评判,却也不会满意他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
当然,老人最后还是忍不住为钟爱的弟子辩解,他说这都是伍被那一生志大才疏、庸庸碌碌的父亲为了光耀祖宗门楣,希望伍家再次兴旺,甚而再出个伍子胥的渴望,而断送了伍被的仙缘,以至于让他遭受人间劫难……
我记得伍被的父亲,那确实是一个硬邦邦而充满着坚定意志的老人。
玄贞子说完了伍被,话题一转,又提起小孟,他说:小孟这个孩子,仙缘很深,她本不该和俗世之人羁绊太深……
我看着玄贞子,问:小孟既有此机缘,我会劝她跟您走的。
没想到玄贞子却摇了摇头,拒绝:不了,聪明的人烦恼多,执着的人痛苦多。既聪明又执着的人,则留下的伤感多。若那个孩子不能心无杂念的修道,只怕学到最后也不过是世间多一个伍被而已。还是在等待机缘吧……
老人的话让我心有戚戚,但我还是希望小孟的事情,他能再考虑考虑。一个能培育出伍被那样弟子的老人,小孟若能追随,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玄贞子很快就别有深意地一笑,说:事事皆学问,就看眼睛、耳朵捕捉到的是什么,小孟太小,她需要了解的事情还太多啊……
小孟的事情也许就这么定了,我知道玄贞子对小孟并没有放弃便也放心。
稍晚的时候,霍去病来了。
以往每次来,他都带着充满霸道的笑容,丝毫不认生,直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儿。而且自从他说起定襄种种,尤其是深入匈奴腹地的那场传奇战斗,邻居的孩子就将他看成了英雄。在周围孩子的影响下,小孟似乎对霍去病也不再针锋相对。
看到这种情形的我,除去旁听以外,就只想起孟母三?迁确实很明智了。
但,今天霍去病情绪却有些不对,他沉默地独坐良久,才挤出一句:恐怕淮南的事情要了结了。
霍去病本身是个好战分?子,又长于充满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他年纪不大,却看过不少显赫的家族(比如窦家、比如田家)败亡,他对这种恶劣环境早已习以为常,尤其这次出征,更让他不大在乎生命——别人的生命,也包括自己的生命。所?以,对于淮南国灭,他原本没什么感触,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发达的,就有落魄的,谁能保证一生都富贵荣华、平安无事呢?!但牵扯进淮南案子里、即将被杀的人中却有真心对霍去病好,对他真诚,他也想结交的好汉子。这就让他不怎么痛快了。尤其是……
霍去病又恨恨地说:恐怕这次连伍被也不能幸免,真不知伍被他哪里得罪张汤那厮?!
我抬眼看着霍去病,心中一阵无措,恐慌。不知道怎么的,我想起了刘陵最后的那抹笑,还有伍被刚才那句欲言又止的抱歉……
不祥又困惑的感觉笼罩着我,让我不得不立刻动身,再去刘陵的坟茔,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伍被的踪影,一点痕迹也没有。
很快,天子诏令公布天下,以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肆行邪恶之事,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祖宗,妄生邪说,更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等,其谋反态势已成定局,罪不可恕,依律令处死;
淮南国官秩二百石以上的官吏,宗室的宠幸之臣中人,他们未能尽责匡正阻止淮南王的谋反,也当免官削爵贬黜,今后不再录用。
而那些并非官吏的罪犯,可用二斤八两黄金抵偿死罪。但,淮南门客伍被、苏飞等?最?先为淮南王策划反叛的计谋,罪不可赦,处以斩刑。
我在长安流传的诏令内容中,听到伍被的名字时,一时震惊莫名,如坠雾中,伍被他不是刘彻的人么,为何他的名字赫然出现了即将被杀的人中?
而玄贞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只说:多言说穷,不如守中,只需一切顺其自然,便可得知其中奥妙。
是么?我怀疑,但看到玄贞子笃定安然之态,便也压下心中焦躁。其实,以我目前自身难保之态,又能做什么呢?即使想做,时间也根本不允许。因为在我知道这个消息的隔天,淮南国数千人已被押解到了刑场。
那一天,我、小孟、霍去病和玄贞子混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囚徒,随着他们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长安城门,直抵渭水岸边,只听一声下令行刑。淮南王刘安,太子刘迁、王后荼等一干人首先被牵到巨大的行刑台上。那些昔日尊贵无比的男人,女人们如今在甲士威严的吆喝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任人脱掉身上衣服……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看那些被脱得光溜溜的身子在长安秋天的微风下瑟瑟发抖,心中只觉得震颤。也许刘陵是对的,自己了断,总比受如此侮辱要强。一声似乎是秦腔喊出来的“斩”,利如箭,直刺入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