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可以选择的和无法选择的 (三)(2 / 2)
“因为都是有用的短信。”昌缨对上她的目光。“全是晚安晚安,哪里有用了。”
昌缨正色道:“昨天的晚安,前天的晚安……去年的晚安,都有不同的意义。”
两人四目相对,昌缨的目光也不闪避,温柔中带着坚定。半晌,谈君子有些被唬到了,没有继续追问这意义是什么,喃喃低声道:“可是,我都给删了……”
昌缨看了看她。谈君子此时侧着身,手枕在脑袋下面,脚也蜷着,模样乖乖的。昌缨迟疑了一下,随后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没关系,我留着就行。
被昌缨触碰的地方,谈君子只觉得麻麻酥酥的。她视线落在昌缨的耳朵上,不确定他的耳朵是不是红了。随后昌缨的手附在她眼睛上,隔绝了她的视线:“你快睡吧,下半夜我叫你。”
隔着手掌,谈君子只听昌缨说道:“晚安。”
接下来几天,这几个人轮班倒夜班,直到王翠芝出院。王翠芝身体状态医生说还不错,但她出院以后就是回家继续躺着,每天就吃一顿饭,剩下时间就在床上吊仙气,麻友找她她也不理。偶尔半夜能听到她在哭,哭得细细碎碎的。
众人把战地转战张达家,每天下学就直奔他家,自来熟,买菜做饭洗水果,然后凑在张达家大长饭桌上写作业。有一个好处,就是大家都能得到秦阮书的亲自辅导。
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去安慰张达,也不去找他讲废话,就陪着。而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没听进去,轮流上阵给他讲今天各科教了什么,学校里今天发生了什么,年级组长又说什么屁话了。
张达的变化被大家默默看在眼里。
王翠芝出院两周后,一个寻常的周三。昌缨和刘戡来张达家,这次少了罗子涵,谈君子和秦阮书也没来。就都是男生。
张达开门时,习惯性环视一圈,发现少了几个人,目光里的疑惑被刘戡捕捉到了,刘戡说:“达哥,今儿罗子涵不来了,他打篮球时和三班的内谁杠上了,被揍了一顿。”
张达本来开了门就往屋里走,听到这话停下脚步,随口接了一句:“三班xx?”
刘戡说:“昂,你不在,罗子涵一个人跟他们三个打的,还挺严重的。你们俩不是本身就跟三班那几个不对付么,他们就是趁你不在成心挑事儿……”
刘戡还没说完,就见张达拿了大衣推开众人往外走。
可等张达到了楼下小花坛,发现罗子涵正蹲在花坛边玩儿蚂蚁呢,什么事儿没有。听身后张达的脚步,罗子涵回过头傻乐:“呦,张达。”
张达心里憋了口气,准备往回家走。大家及时跟上来,几个男生半架着张达把他架到小区的回廊里。使劲把他按在石椅上。
大冬天的,回廊上缠着的紫藤也没叶子,月亮升起来,透过光秃秃的紫藤能看到一轮下弦月。几个人或站或坐,半围着张达。
刘戡嘿嘿说道:“张达,今天哥几个给你来一千零一夜。这外面怪冷的,我们速战速决。”
昌缨看了眼罗子涵,罗子涵会意,率先开口:“达哥,咱俩平时玩的最好,但每次都是我来你家,你从不来我家,我家的事你可能并不了解。”
“我爸妈是火车线路上的,家里没人,所以打小儿我一直跟我奶奶住。”
“后来我妈跟领导好上了,我爸妈离婚,我就更不可能回去住了。我奶奶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爱吃东西,尤其爱吃肉,但我奶奶信佛,在家居士,家里连鸡蛋都没有,成天就是豆腐啊白菜啊什么的,我从初中开始就天天饿。”
“只要一在外面,我就吃零食,吃路边摊子,吃烧饼,吃包子,吃……”
“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大家觉得我惨,我觉得挺开心的。我和我奶奶虽然吃不到一块儿去,但我挺爱她的,对我来说她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奶奶今年八十,身体还行,除了去寺庙烧香没别的爱好。好的话能等到我工作,我赚钱,然后我就带她去全国各地的寺庙烧香,烧那种巨粗的香,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电视上见过,一只好几百那种,就给我奶奶烧,老太太就这一个爱好了,必须满足。”
罗子涵说完,捅了捅刘戡,刘戡抓抓后脑勺,“该我了。”
……
轮到昌缨,他靠着回廊柱子:“我从小基本是在君子姥爷家长大的。我爸妈属于朋友圈基本重合那种,所以哪怕后来感情不太好,也一直没离。”
“他们也几乎不吵架,婚姻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于搭伙过日子,平时都在外地跑,各有各的事情忙。”
“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们感情好的样子。好的时候是真的好,我爸在外地做生意,我妈在另一个地方演出,我爸这边生意刚谈下来,立马能坐十二个小时硬座去给我妈捧场。两人本不是一路人,一个生意人,一个艺术家,能在一起,还有了我,那肯定也是爱过的。”
“然后这感情一点点冷淡。见证自己父母的感情由多变少,这经历还挺奇妙的。你说他们有多大恩怨么,没有,可能就是性格不合,渐行渐远。年轻时还能仰仗激情的错觉,以为自己多爱对方;等年纪大了,激情褪去,就剩亲情了。”
“看着他俩,我又去看周围这些长辈。我发现,从年轻时在一起,到中年还能相亲相爱的,是极少数。以前我也曾疑惑,是不是我们每个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年轻时,总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只要自己做得好,就一定不会有别人那样的结局。”
“这问题我没想出答案。但我后来觉得,这答案不重要。”
“人和人不同,我们能知道的,能抉择的,只有当下的我们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管不了别人,也很难去预测自己和他人的未来。这别人有可能是你喜欢的姑娘,你的父母等等。这世界上人那么多,归根结底,我们能做决定的,能操纵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无法选择家庭,你肯定也打游戏,模拟人生玩过吧?开局随机,全靠经营,偶尔系统还会给你天降横祸,一个不留神,你角色就破产。一个系统里,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大家都会遇到坎儿,无非是你的坎儿先来,我的坎儿后来罢了。”
“人生的痛苦本质,其实无非是得不到和怕失去。但实际上,当你不去烦恼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比如这件事应该如何,那件事应该如何,这个人应该这样,那个人应该那样时,很多痛苦也就没有了。”
……
“昌缨,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么,我最烦你云淡风轻,又胜券在握的样子。人家都不讲大道理,就你特么的讲这么多大道理。我一句没听懂。”张达突然开口,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拼命在克制着什么。这话虽然带着刺,但大家都能听出来,张达语气不一样。就像被打了三寸的蛇,虚张声势地嘶嘶着。
“是么。”昌缨撇嘴一笑:“真巧,我也挺烦你的。今天君子不在,那我就说了,每次你看君子,我都特么想揍你。”
刘戡假装打圆场:“哎哎,怎么又扯谈姐身上去了?”
张达动动唇,没说话。
昌缨也没再说话,半笑着从兜里掏出那盒烟,几周前买的,撕开包装纸,顶出一根烟,扔到张达面前。
张达有些犹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夹起来,刘戡又给他点了火。
他没抽过烟,放嘴里吸了一口,瞬间就呛出了眼泪。就感觉谁在他肺里扔了颗炸弹,沿着气管直喷后脑勺。半拉肺都着火了。
他剧烈地咳着,这感觉又难受又上瘾,还想再吸,但手里只抽了一口的烟立马被昌缨拿走,碾了碾,扔了。
后劲儿有点大,张达眼泪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一开始是因为呛的,随着咳嗽,胸腔起伏,这眼泪演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水。
昌缨默默拍了拍他的背:“是呛着了。”
张达用手背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太特么呛了。你特么买的什么破烟……”他呜呜地哭着,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就仿佛这一切眼泪皆源于这口烟,就仿佛这口烟真能那么撕心裂肺,震天撼地。
大家沉默着。
张达就这样哭了许久,也没人递个餐巾纸什么的,随着哭声渐小,张达突然说:“留我妈一个人在家,时间太久了,咱们回去吧。”
昌缨似笑非笑:“放心吧,你家还有别人。”李老师现在,不知道和阿姨谈的怎么样了。
张达沉默,然后艹了一声:“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喊李伟叫伟|哥了。”
罗子涵默默点头:“确实不能了,辈分乱了。我们叫他伟|哥,你得叫爹,四舍五入,我们是你爹。”
张达搡了罗子涵一下:“滚。我是你大爷。”然后又问:“你们怎么不抽,合着就坑我一人呢。”
昌缨笑道:“加了辣椒面儿的烟,你一人爽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