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赵棠（1 / 2）
羞辱的唱词继续从小孩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吐出，另外三十个小朋友在这声音中亢奋，开始逐渐摆脱了唐航琴声的影响。
他们机械地放下了自己高举的双手，幽幽地将目光凝聚在了教室的最前方。
李烬忍着身上因过于密集的场面而泛起的鸡皮疙瘩，没有在这情况下轻举妄动。
唐航与那个小孩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李烬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不可思议。
赵棠僵硬的身躯开始获得自由权，她似乎很不开心，连转身时骨骼都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仿佛整个人随时都会散架。
她看着唐航，右眼的瞳孔已经萎缩成了一个黑点，“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都说了你弹完就让你走，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最后一个“我”字尖啸着划破了空气中微妙的沉默与平静。
唐航长着一张斯文的面孔，可他出口却是一语中的，“你已经死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了赵棠头上，却激起了一阵波澜。
赵棠应该是被拉入幻境又因为自己的执念沉浸在了某种想象之中，在那里，她和唐航是志同道合的同事，他们共同教育了三十个小朋友，每天的时间都过得无比欢乐。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没有地府，没有杨菲洺，更没有礼貌的疏远。
可唐航这一句像是推开了她美好世界的大门，门外裸露的是狰狞的事实。
赵棠轻微的摇头，她表情十分惊恐，嘴里一遍遍默念着“我没死”，然后骤然捉住了唐航的胳膊，逼得唐航与她对视。
唐航看着这个面容扭曲的亡魂，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满面春风的人民教师。
“从前有个严老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第三十一个小孩的唱词如鬼魅一般在空气中持续漂浮，其余三十个小孩逐渐被干扰，影响，直至最后一齐低声附和。
他们像一个童声合唱团，偏执地一遍遍用年龄段外的低沉声线重复。
李烬望向那个小孩，他的制服与其他小朋友的略显不同，领口处暗绣着几朵妖艳的玫瑰。
他从中感觉到了莫名的熟悉感。
第三十一个小孩看着唐航，嘴角的笑容从始至终都维持着一个完美的角度，没人注意到他的余光落在了教室内唯一的那扇窗上。
此时一直沉寂的幻境又突然开始动荡，面对唐航和那个小孩对原始人物的不断支配，原主似乎再也难以安稳地坐在幕后。
一滴滴黑色的粘液开始从天花板滴下，李烬在这粘腻声中抬头望去，在屋顶看到了一双青灰色，皮肤枯槁的脚。上面遍布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凸起，而卷边的工装裤也已经破损不堪。
是严小波。
他从天花板上缓缓沉入这个教室，随之而来的，是浓稠且没有一点穿透力的黑雾。
他已经在幻境中彻底丧失最后那一点所谓的人性。
严小波的雾翅已经破碎地只剩几根残存留在背脊，可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分毫。
李烬转身望向来的地方，幼儿园的门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扭曲的画作也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路开始缩短，曾经狭长的走廊变得只有短短几米。
严小波变聪明了，所有的怨念都集中在了这间教室，幻境变得固若金汤，他不必再花任何多余的心思去维持别的场景。
他缓缓坠入教室中央，刚一落地就看到了与唐航拉扯的赵棠。
这让他僵硬阴郁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抽搐。
三十个原始人物看到了宿主，所有桎梏和束缚都在黑雾的安抚下一瞬间解脱，他们即刻蜂拥而上将严小波严丝合缝保护了起来。
严小波感觉到了安全感，他盯着唐航像盯着一团死物，随后将眼神缓缓移动到了教室末端的那个小孩身上。之前的怯懦和长期身出底层的缩瑟一扫而空。
在这里，他才是主人，只有他才能支配一切！
严小波沙哑的嗓音响起，“我不是没提醒过你们两个滚出这里。”
一直沉默的姜回弯腰虚靠在了李烬的肩膀上，“严小波曾经说过天道有轮回，他既然让这两个人滚出这里，那就证明唐航和那个小孩就有可能是这场幻境的局外人。”
“看出来了。”李烬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想把萦绕在周围的热气挥开。
毕竟厉魂的幻境是基于生前怨念的，刚成型的他们是不会且没有精力去牵涉不相干的人进来。
严小波提醒过唐航和那个小孩，看来他们之前就遇到过。
唐航的胳膊被赵棠疯狂地掐着，他有点着急，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摆脱来应付严小波。
可那个小孩就不一样了，他镇定自若。
姜回甚至能在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上捕捉到一丝熟悉。可也只是转瞬即逝，立马被那个标志的笑容打破。
小孩没有回答严小波，即使不能再控制这三十个小孩，他还是固执地念道着那个数来宝。
严小波得不到回应，强装出来的镇定在这一句句词中出现了裂痕，他语气轻微有些颤抖，抬手指着他。
“别唱了，我不是瘌.蛤.蟆，我身上也不脏！”他环视了靠在他周围的三十个小朋友，补充道：“小朋友也没有远离我！”
在他克制解释的语言中，小孩露出了讥讽的笑，他歪了歪头，说出了除唱词外的第一句话，“可即使这样赵老师还是不想理你。”
严小波在这话语中骤然回首，教室前方拉扯的两个人突然开始碍眼。唐航和赵棠之前好歹是同事，虽然死了，唐航还是在顾及她的颜面没有动手，所以挣脱的动作就柔和了许多。
可这礼貌在严小波眼里却变了味。
李烬的视线在教室内疯狂游走，他还不知道那个小孩为什么要故意激怒严小波。
姜回终于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他说：“唐航出过差，应该是被一个捕魂官调遣的。”
聆世组的人自然是轻易不会私自离开地府，但如果是有公差在身，可就不一定了。捕魂官有时候出任务难免出现纰漏会让有些人带有幻境的记忆，这时候聆世组这种监管记忆的组织就显得尤为重要。
李烬：“哪个捕魂官？”
姜回：“不记得了。”
他一向不怎么会去注意这些细节。
不过现在场面到了这个地步，深究这些已经是无用功了。
聆世组不像捕魂官，如果真要细分属性的话，他们当然属于“文职”，没什么战斗力。严小波气急败坏，他背后的倒刺开始向唐航刺去。
这一刺下去，唐航可能真要二次死亡了。他的目光立马就聚焦在了李烬和姜回所站的位置。
李烬接受到信号，此时才是完全确定唐航是真的看得见他们。
既然对方求救了，那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
李烬终于不再躲藏，两指并拢在额头一点，整个人就从隐匿中显现，右手的捕魂线及时打破玻璃缠绕在了严小波的倒刺上。
用力一拉，倒刺在离唐航脸面一掌处堪堪停下。
严小波似乎没料到李烬在这里，那缠浮着密密麻麻符文的金色细线捆上倒刺的一瞬间，他断翅的疼痛又在背后隐隐约约开始浮现。
严小波开始变得暴躁不安，他几乎是在嘶吼，“为什么！别他妈管我的事了，求求你了行吗！”
李烬和姜回撑着窗台翻入教室，姜回无情道：“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他刚说完这句话抬头就对上了那个小孩阴沉的目光。
李烬虽然总说姜回不务正业，但其实姜回一直算得上是那种“令人不敢亲近的上司”的类型。此时正经起来眉宇间的凌冽更是如刀锋一般，可这小孩却毫不畏惧。
他的眼神里甚至充满了示威。
姜回一挑眉，大方地看了回去。
可这气势还没维持多久，就被李烬扒拉到了严小波那边。
姜回：“……”
严小波整个人处在教室中央，身后的倒刺如枯木般抬起，周围又有三十个小孩围着，按理来说应该十分拥挤才对，可此时教室内却十分宽阔，大家的距离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除了……现在疯狂抱着唐航一只胳膊的赵棠。
“赵棠！”严小波似乎对于赵棠的举动很是不满，暗中使劲，又将倒刺往前推了几公分，可小动作立马被李烬发现。
李烬没了之前的好耐心，右手五指乍然一收，捕魂线一缩，被勒着的地方就如枯枝一般被挤压断。
严小波吃痛，喉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为避免倒刺又被整根拔起，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收了起来。
“幻境维持的时间已经太长，如果你再不结束的话我难以确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李烬冲严小波说：“如果你不想赵棠的亡魂彻底支离破碎没有下辈子，我劝你趁早收手！”
他已经看出来了，赵棠在严小波心中的地位绝非一般，不然他不可能因为赵棠的一举一动而反应这么大。
姜回暗中使劲，与严小波浓稠犯恶截然相反的通透黑雾悄然地爬上了讲台，将唐航从赵棠的手中剥离。
严小波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意料，他干瘪的面容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可李烬还是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开心。他说：“天道有轮回，赵棠该死，她活该受折磨，最毒妇人心，你要是愿意替我效劳，我也是没什么意见。”
那个在教室末端的小孩饶有兴趣补充道：“最好连那条鱼一起。”
他的身份一直处在模糊状态，从他从头到尾镇定自若的态度就知道他的立场不属于任何一方。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可总是搅混水一般，让场面看起来更加混乱。
“那条鱼”说的应该是唐航，因为沉默许久的唐航终于有了回应，他直视着小孩，毫不畏惧，甚至有点挑衅，“来啊，我劝你趁早快点，不然迟早有一天你得完蛋。”
唐航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哈哈哈，你真的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吗？”
得，看来唐航和那个小孩也认识，也有着什么过节。李烬的思绪在他们的话语中排列整合，游走在清晰和模糊的边缘。
小孩无懈可击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可他还是尽力维持住没有展现出来。
这样的幽闭空间无疑是严小波最大的助力，李烬和姜回就算能力再大，可这终究是别人的领地。他们没办法保证严小波不会“生产出”什么难以应付的存在。
李烬不想让这个过程再这样无限拖延下去了。
他烦躁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出去解决，不要扰乱我办公。”
这小孩肯定并非本体，沉入幻境也许只是为了掩饰，但这和李烬都没有关系，而他也不理解两个人为什么会卷入到幻境。
或者说，为什么会一起来到严小波的幻境。
姜回一直紧靠着李烬站着，他虽然懒懒散散，可这种气质将李烬也包裹在内，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姜回就是李烬最坚实的后盾。
严小波不理解，是他创造了这个幻境，是他把这些人困在这里，他才是这场游戏的支配者，他现在才站在舞台的中央。
这是他以前都在梦寐以求的事情，他总认为这样能翻身，可现在呢？
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仍旧不在他的身上逗留。
这种滋生的想法让他产生恐惧，他想起了张总的话，张总曾说：“像你们这种人，死了都熬不出头。”
熬不出头吗？
真的连死了都熬不出头吗？
李烬看着严小波，眼前的景象让他感觉到诧异，因为严小波那破碎不堪的雾翅又开始生长，玻璃一般材质的黑色羽翼在原先的伤口处拔芽而出，随着血肉快速生长而发出的怪异声音。
严小波笑了起来。
他这次毫不畏惧，直接用一根倒刺就快速地把赵棠勾到了身边，被血污浸染的手先是拨开了遮挡自己眼睛的头发，然后拂上了赵棠的脸颊。
“你怎么这么不知足呢，你都死了，我让你在这里活，让你在这里拥有过去，你怎么就不知足，还要想着别人呢？”
赵棠一定是被幻境干扰了，她像之前所有的普通亡魂一样，短暂地失去了自我意识。她与严小波面对面，可她的头却下意识地还是转向了唐航那边。
唐航扶着黑板，咳声不断。
“嘎嘣——”
“啊！！！！！！！”
一声骨骼扭曲的声音和女人的尖叫声在整个空间回荡，严小波强硬地掰正了赵棠的头，“看我！”
李烬捕魂线不知道为何突然开始游离，根本不受控制。
姜回收回了手掌逸散出的黑雾，瞬间就一个闪身到了那个小孩那里。
就是他在搞鬼。
姜回动作十分迅速，他想像上次掐住赵棠咽喉一般制服这个小孩，可一碰到才知道，这个小孩完全就是个虚影。还没等姜回想出对策，他的身形就开始变得透明。
他口中终于发出了稚嫩的声音，看着姜回，“自己想办法咯。”
话音一落，又是赵棠的一声尖啸。
姜回感觉肩上骤然多出了许多重量，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而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就在他彻底倒地昏迷前，那个小孩完全消失在了幻境里。
姜回感觉有人扶住了他。
……
姜回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他扶着地坐了起来，尽量摆脱那萦绕在脑海里的眩晕。
之前教室内扎眼的红光消失，温暖的阳光洒了一地，手下被露水沾湿的草坪生机勃勃，清晨的清爽贯彻了他的感官，让之前的不适得到纾解。
这是哪。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姜回的耳膜，他扭头一看，李烬正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
姜回一骨碌站起身来，左顾右盼，这里车水马龙，显然不再是幻境，而刚刚苏醒的朦胧感让他难以及时反应。
忍着这种陌生感，他走到了李烬身边坐下。
“这里是金太阳幼儿园门口的那条街。”李烬似乎读懂了姜回的难处。
姜回看他镇定自若轻车熟路的模样，用手腕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问道：“所以幻境是结束了吗？”
“没有。”李烬盯着姜回手上沾着的点泥，“赵棠在严小波的桎梏下爆发了一下，差点成为厉魂，不过幸好拦住了，所以幻境没形成，我们只是暂时陷入了她的回忆里。”
幸好刚才李烬反应及时，不然将出现十分棘手的事情，那就是一个幻境还没结束就形成了另一个幻境。
局中局，套中套，很有可能会把人困死在里面。
姜回笑了笑，对于李烬这云淡风轻不可置否，他把那泥点都擦在了一直一尘不染的西装上，然后捏起了李烬的手腕，将手掌覆了上去。
他故意拔高了语调说：“拦得好，只不过我们捕魂官以后怕不是要贫血了。”
李烬确实是用自己的血拦的，可几滴而已，实在不会发展成姜回说的这般夸张。细细密密的感觉让李烬知道他的伤口在愈合。
李烬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两个人几近交握的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