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Fuga(1 / 2)
叶可与玛蒂尔达回到最初下船的港湾时,一个颇具雏形的营地已经在卡特琳娜——也就是灰冠雀号的二副——指挥下建立起来了。
在临走以前,叶可已经挑选好了安营扎寨的地点——离沙滩与村庄并不远,但也没到用肉眼就能轻易发现的距离。附近有一条荒废了的道路,稀稀疏疏地长着倒伏的灰黄野草,深深的车轮辙痕仍然残留,凌乱程度则说明了当初人们逃离得有多么急切。也许有些人最终回到家乡,甘愿接受葡萄牙人的统治,叶可猜想,而有些人逃向更深处,愿意用终年青黄的草原景色换取一时的平安。
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叶可放弃海洋,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对征途的渴望。
她与船上的主记,艾拉,一起清点了剩下的物资。灰冠雀号是匆忙离开马赛的,水与食物都没有得到补给,已经所剩无几。所幸武器库未曾受到损伤,列奥纳多为船员特别设计打造的武器都还在——那是有钱也难以买回的装备。但船上储备的其他物资——药品,货物,压舱物,修船的材料与工具,备用的船帆,弹药,不是在逃亡的路上为了减轻船只重量丢弃了,就是被漫进船舱的海水淹没了,无法再使用。
好在,水手们总算找出来一箱没有被浸湿的衣服,那是叶可等人上岸时用来伪装身份的男性服饰,不仅能让大家都换上干爽的衣服,还能让玛蒂尔达乔装打扮一番,以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身份前去村庄购买补给——除非万不得已,叶可并不希望她使用自己的姓氏。
除了物资以外,灰冠雀号上还有两箱西班牙银币,那是将武器从那不勒斯运送到马赛的报酬,也是此刻叶可全身上下唯一的身家——她从来没这么穷过。以她存在热那亚银行中的财富数量来论,她甚至比某些侯国要更加富有。
但如今,那些存款比穷人在白日梦中幻想自己会拥有的金钱真实不了多少。巴巴罗萨·海雷丁要是有那么一点头脑,便会派遣舰队牢牢把守第勒尼安海,即便她侥幸躲过了那些盘踞在直布罗陀的海盗,与奥斯曼帝国的这一场硬仗仍是势不可免。
叶可不曾惧怕过任何一个敌人,但勇气与送死是两码事,她还不至于愚蠢得混为一谈。
初生的朝阳是如此温柔,就像裹着婴儿的丝绸一样笼罩着一切。叶可站在礁石上出神地眺望着远方。这淡淡的金光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照耀着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世界。
“叶可。”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察觉有人接近时本能绷紧的神经反射,一道平淡的声音越过所有这些痕迹与反应,在叶可耳边响起,但她没有被惊吓,她早就习惯了安的神出鬼没。
安是安格妮娜的简称。
她与叶可一同在支院长大,是叶可最亲密,也最为信任的伙伴。叶可的剑术老师,尼克洛,闻名整个欧洲的剑客,便是她的父亲。
安从小就孤僻且倨傲,她认为,只有叶可能够跟着尼可洛一起学习剑术,是极为不公平的一件事。因此而进行了长达一周的绝食抗议,哪怕在她的父亲硬着头皮告诉她,鉴于她当时的生长情况,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适合成为剑客的体型与身高以后,安也不曾妥协过。她的性子里有一种无论谁也无法折断的韧性,而那正是从她父亲身上继承的。
最终,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是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尼可洛交给她的,是一把轻盈小巧的锋利匕首。
许多年以后,叶可成为了名噪佛罗伦萨的第一剑客,而她也拥有了自己的名气——人人都知道灰冠雀号的船长身边有个从不露面的杀手,没人知道她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只知道许多曾经与叶可公开为敌的走私商人都蹊跷地死去,有在睡梦中被谋杀的,也有在热闹的公众场所被谋杀的,死因都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玛蒂尔达离开了。”
安的声音从来没什么感情,这是尼可洛的教导之一,刺客不能拥有感情,那会扰乱心跳与呼吸,导致自己被发现。
“带着木匠,铁匠,船医,厨师,还有拉薇妮娅,一些水手也跟着去了。”
安记不住大家的名字,因此总是以职业称呼。拉薇妮娅能成为例外,那是因为她也从小与叶可和安一同长大。
“很好。”叶可说道。如果厨师也跟着玛蒂尔达一起离开了,那么她应该很快就会带着食物回来。但一个村庄所能供给的物资是有限的,而她有70多个手下需要喂养,这不是长久之计。
“你在想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叶可昂起了头,这是一个不需要回应的问题,答案呼之欲出。“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她最终开口,嗓音冷酷,“所有人的性命与命运都肩负在我身上。”
“玛蒂尔达建议我们去香料群岛,你怎么看?”安问道。叶可并不奇怪她听到了自己与大副的谈话,她们是搭乘着同一条小船去往岸上的。
“我不会考虑的。”叶可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玛蒂尔达的年纪几乎是叶可的两倍,这让她偶尔会仗着自己的年长,表现得有些颐指气使,然而叶可才是灰冠雀号的船长。“不提灰冠雀号并非为远洋航行而打造的这一点不提,香料群岛在世界的另一端,完全远离了欧洲。倘若我们选择了那里,就等于彻底放弃了我们过去两年所有奋斗的努力。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佛罗伦萨,会有别人替代我们的地位,终究有一天,所有人都会遗忘叶可这个名字,我绝不希望这样。”
更深层次的理由,叶可没有明说,她与地中海的任何一个走私船长,海盗,或私掠者都不同。她船上的海员全是女性,这代表她所冒的风险更大,肩负的责任更沉重。不允许有男人上船,意味着灰冠雀号不能有任何败绩。别的船长可以重新在酒馆招聘醉醺醺的水手,在港口寻找游手好闲的海员,这些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随用随丢的货物,哪怕船只沉毁,身无分文,只要还有性命,就能轻易东山再起。
叶可不行。
“你的选择过于艰难,我的孩子。”两年前,当听说了灰冠雀号上的规矩后,养大叶可的支女之一,妈妈菲莉帕立刻就向叶可表达了她的忧虑——这是难怪的,她是安的母亲。“这世道,就连再强大的男人也未必能维护自己的女人,更别说是你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人了。你要怎么带领一群女人战斗?驾驶那么一艘大船?孩子,你这是痴心妄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然而,十五岁的叶可狂妄,傲慢,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倘若她想要,她就一定会得到。
现在也依旧如此。
“我的心意已定,妈妈菲莉帕。”
叶可是孤儿,她出生的时候,恰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入侵了佛罗伦萨。那一年是1494,意大利战争的尾声,当时还处于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仍然在顽强抵抗。然而,娶了洛伦佐·美第奇大女儿的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背叛了美第奇家族,他将伪装过后的西班牙士兵领入了佛罗伦萨城内,将这颗意大利半岛上最璀璨的明珠亲自送到了查理五世的手上。美第奇家族不得不狼狈逃离,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最终被册封为佛罗伦萨公爵。共和国不再,民主不再,如今残余佛罗伦萨公国,被西班牙与波吉亚家族牢牢把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