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东市(2 / 2)
是日光阴,随钟鼓声而逝,二人买了几样零碎物件,酉时已将尽。回太乐署的路上,叶奴一边躲金吾卫,一边听顾越说起曾经发生在东市的各种故事。
十二年前上元灯节,日本使团来访,宫门不设禁,烟花色彩映在太液池里,叫那宫里舞马全乱了方寸,一头奔进东市,窜入云鹊桥。
六年前,玉面美人玉真公主李玄玄在月楼荡着秋千,抛诗引秀郎,相中一个角抵戏班戏子,逗来万千画师为其染笔,作为《月楼春》。
四年前,至尊起驾东往泰山封禅,市署督促各家各户准备贡礼,富家当先捐金钱,穷家紧跟出人力,光是旌旗和彩练,便连绵三十里有余。
一年前,骑兵在河陇地区大破吐蕃,捆回几千胡奴在市面贩卖,各家富贵公子争相抢夺,七丈宽的街道人满为患,堵了整整三个月。
早春的夜本是寒凉,因这一遭游历而变得温暖,叶奴不再畏惧长安。洗漱之后,他蜷在自己的地铺里,看着坐在案前读书的顾越,唇角勾起一丝甜润的笑。
顾越伸手拨一下陶豆灯的灯芯:“你笑什么?”叶奴想了想,扒开布袋,取出一包煎饼子递去:“喏,这叫土烙,分你吃。”顾越道:“非亲非故的,我还稀罕你这个不成。”叶奴道:“正因为非亲非故,所以我记着,你对我好。”
顾越把书简拍在案上,捏起一块土烙。叶奴赶紧爬起来倒好一杯凉水:“这太硬……”顾越的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月影中,碎了,又凝聚起来。
年少为乡贡,随商队至长安赶考,落了榜方知人间滋味,在车水马龙的东市里游走,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几乎快要昏倒时,遇见身穿茶色襦裙的丽娘。
丽娘的面容油光发亮,笑音如铃响:“长安岂是刻薄的地方,一个流浪小书生也怪可怜,就在铺子里落个脚,陪我一道等那位负心的郎君吧。”他答应了。
杂役三载,受丽娘照应,历万年县衙吏、京兆府吏,之后才得遇恩家韦氏父子,即太常卿韦恒及礼部员外郎韦文馗,承其恩情,入皇城为太乐署吏。
却是离开长春居时他才知道,丽娘等的情郎其实早已在对契丹的冷陉之战中亡故,铺子里的胡人,便是她当年流干眼泪后,一口气买下的契丹奴隶。
叶奴问:“那她现在还恨吗?”顾越道:“如她自己所说,长安岂是刻薄的地方,十余年盛世如斯,她不恨了,不仅给胡人发月钱,还接济来往的过客。”
在艰难的时候,即便是半块残糕的扶持,都是弥足珍贵的情意,这些过客,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寻常安身,大多会回头找丽娘报恩,所以,长春居才能在东市里立足这么些年,一文委曲求全的平安钱都没交过。
回想起这些,顾越一笑,撩起叶奴脸颊边的乌黑头发,撇在他肩膀后面:“你看,你们将来学成乐艺,名动长安,我现在的一点小恩小惠也不必是枉费。”
叶奴点了点头:“我虽然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但家里阿爹阿娘和几个兄弟姐妹都还在,有仇未必能报,有恩一定会答谢,你放心。”
于是,这小半个月,叶奴就住在春院里,耐心地等待太乐署三月排班。他知道,满城乐伎过万,成名的没有几个,却只因遇见顾越的恩情,所以不惧世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