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晋江文学城正版(1 / 2)
她嗓音清冷柔和,字字句句,却说得异常坚定。离得较近的桓晏恰将她这句话完完整整地听在耳中,眸中一缕异色訇然绽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柔和光艳的侧脸,唇角缓缓动着,忽然苦笑了一声。
他终究明白了她当年为何自戕,也许从她向他请求那一杯鸩酒始,她就做好了和他生同衾死同穴的打算。
她终究是爱他的。恨生于爱,不曾刻骨相爱,何来铭心之恨。
谢沂被她抱在怀中,头枕在她膝上,四目相对,他眼波脉脉熠熠如星光微闪,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理了理她因汗水微微黏结的鬓边一缕垂下来的鬓发,他的皎皎,为了救他,跑了这样长的路。
他是很意外的,也不愿她来。即便没有大长公主,有群臣作筹码,禁军也是不会反的。周季出身寻阳周氏,亦是士族,不会自绝于乡党。他之所以不肯劫持小皇帝,宁可负伤也要逃出来,便是为此。
可她还是来了,无视前路未知的危险,用生命践行她的诺言。他从不知晓,原来她也如此热烈地,决绝地,爱着他。
小皇帝犹在和庐陵争执,气急败坏地,又嚷出郑氏之事来。群臣则震惊于他挟持谢太后,负气相峙。他二人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谢沂的手滑下来,沙哑着嗓子,目中极是心疼:“我没事。你一个人来,瑍儿怎么办呢。”
桓微摇头,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滑下。她把洁白如瓷的下颌轻轻抵在他犹沾血污的额上,哽咽着道:“正因为有瑍儿,我才要来把郎君好好地带回去。瑍儿还那么小,又那么喜欢你,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他的命难道比陪伴瑍儿更重要么?谢沂苦笑。怜惜地看着她,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傻皎皎。”
谢珩在侧,老人家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这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寻隙请命道:“陛下,仪简伤势有些重,还请允吾侄暂退。”
“不能放他走!”
小皇帝已然和庐陵争得脸红脖子粗,她是长辈,且是先帝和康帝唯一的嫡亲姊妹,在南齐素有威望,他不好直接忤逆,争执间已然落了下风。眼见谢氏想趁这个时候送走谢沂,忙大喝道:“谢沂乃逆臣!不能放他走!”
“郑氏失踪乃胡人所为,陛下有何缘由却要责怪卫将军?卫将军有功于国家,陛下却赏罚不分,行此毒计,如今不加以匡正,却还执意为之,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齐室列祖列宗?”
庐陵冷肃着一张脸,眉眼间悉是多年位尊处优养成的凌人盛气,咄咄逼人,和皇帝针锋相对。桓微扶着丈夫起身,完全无视了皇帝。小皇帝眼睛皆似瞪得要掉下来,犹盛稚气的脸像煮熟的虾子,牙齿磨得咯咯作响,怒吼一声:“中领军,把大殿围起来,不许放走任何一人!”
群臣闻此,更加激愤。中领军把众人一望,执戈不动,皇帝瞳孔蓦地一缩,愤懑地捏紧了小拳头吼道:“周季!连你也要抗旨么?!”
他全身皆在颤栗,因君权被踩在地上叫人践踏的自耻,因事情不成不能承担后果的后怕。周季神色漠然,“陛下,大长公主所言不差。卫将军乃国之功臣。为人臣者,当匡扶君主之过失,臣恐被后世史书记入佞幸传也!”
他也不是傻子。若人心在皇帝也就罢了,可人心不在他。先前是士族,眼下是宗室,两边都落不到支持,把人杀了又有何用?瞧着这帮大臣斗鸡眼的样子,是要和皇帝拼命了。若依皇帝之言,后世史书提起,自己只会作为刽子手遗臭万年,累及家族声誉。
桓泌也皱眉唤人道:“送卫将军回城疗伤。”
殿门再次洞开,无人再听从他。阳光照射入殿,携一束金色流尘照诸他身,分明是暖意融融的秋阳,小皇帝却只觉得冰寒彻骨,终于绝望地哭喊起来:“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啊!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待朕!”
群臣息声,无言以对。庐陵的声音像是淬了一碗寒冰,冷凌凌的:“陛下很快就不是了。”
“为人君者,当能明辨是非,宽仁摄下。陛下今日之所为,实在令人失望。”
“中领军,送卫将军回城,桓晏,去请太后诏令。”
有些话大臣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口,但庐陵可以。她也知晓,若是平日大臣们必然容不下她牝鸡司晨,但如今不会有人有异议。经此一事,大臣们不会再容许这样一个皇帝坐在太极殿的那张宝座上。
“皇姑母恐怕太过放肆!”
小皇帝气得牙齿打颤,万想不到她一介女流竟想做主废帝。再一望殿中衣冠,原先他生母升个太后形制的仪仗便能用唾沫星子将他淹没的迂腐老头子们此时却无一人发声反对。桓泌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的狠戾,几要将他生剥了般。他下意识向太保投去求救的目光,谢珩心下失望,索性闭目养起了神。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小皇帝不甘心地望向周季:“中领军……”
那原先说过会效忠于他的禁军首领此时却看着萧昱,眼神再无声把群臣面上连掩饰也懒得的怒色一扫,在心底哀叹一声,一抬手,围在殿中的如林禁军便撤了。自己则向皇帝拱手,走到了谢沂身边,“卫将军,请吧。”
桓微一脸戒备,倾过大半身子挡在了丈夫身前。反倒是谢沂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搀扶自己起身,朝皇帝行礼:“陛下,微臣告退。”
双眼冷漠,瞧也未瞧皇帝一眼。桓晏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庐陵,亦拱手:“臣也告退。”
殿中围集的如林虎士跟随长官下殿,眼睁睁瞧着周季恭敬地把人送了出去,禁军却无一人听自己的命令。小皇帝双目失神,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顷刻间似被抽去所有生气。他败了,既没能手刃仇人,也没能诛除奸臣,反倒失去了帝位。他忍不住以袖拂面痛苦地低咽起来,阿姊呢,阿姊为什么还不来救他……
徐仲等皆候在陵园入口处,见长官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地叫人搀扶着送出来,铜筋铁骨的汉子竟是热泪盈眶,眼泪花花地自抽嘴巴子:“都是属下不好,是属下人微言轻,不能得伴使君左右……”
“行了。”
粗眉黑脸的八尺汉子哭起来的样子实在滑稽,谢沂敛眉打断他,强撑起精神来和他打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帝是个心思深沉的,把我叫进去乱刀剁成肉泥也是有先例可循的,何必往身上揽?莫非是抱怨我不给你加官职?”
徐仲一下子涨红了脸:“末将安敢如此!”
桓微见他还有心思说笑,心头稍安,见日头往西,已然日昳,不禁轻轻拉一拉他衣袖:“郎君,你去栖霞别院养伤吧。城中境况未知,我一个人去便好。”
她犹自忧心城中的情况,把谢瑍藏在王氏,虽能藏住一时终也不是长久之计。谢沂看出她的担心,柔声安慰:“你我结缡三载,艰难困苦,从来都是一起承担。如今也自当夫妻同心,怎能让你一人独涉险境。难道日后瑍儿问起,要叫他知晓他父亲是个逃兵么?”
提起儿子,她一下子没了在群臣面前周旋应对的从容,依依拉着他手眼泪簌簌而落:“我是担心你伤势……”
“我没事,不过一些皮肉伤。”
即使身上的伤口动一下都会疼,他还是挤出了几丝笑,“晚上回家还得和瑍儿玩骑大马呢。”
又凑近,在她耳畔低语道:“喏,让皎皎骑也可以……”
桓微扑哧笑出了眼泪,把他伤势一瞧,又是羞赧又是心酸。眼波凄凄的如蒹葭起雾,哀伤喃喃:“郎君就会不正经……”
桓晏提着药箱自殿中出来,恰见得她一笑生春的光艳面庞,他定定看着妹妹,眸色幽暗,心中如被剜一般,好似又透过她看到另一个孤独漠然的灵魂。
她在他面前,一向都如此么?
既有刚强,也有小女儿的娇羞柔弱。
可那个人,从不会为谢仪简露出这样小女儿的神色,她总是神色淡漠的,像潇湘水韵中一株寂寞开绽的芙蓉,如隔烟云,若即若离,仿佛近在咫尺,可触手却只碰得满手的坚冰,唯有在提及儿子时才会露出些许真心的笑意。
他原该是责怪这个脆弱的、沉溺情爱的她的,怪她背诺,怪她不如前世一般恨谢沂,可如今,见了她破涕为笑的楚楚模样,从前的那些耿耿于怀,就突然间似都能放下了。
他想,他还是更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
三人目光对上,谢沂还是一脸的冷淡神色,不耐烦地移过了目去。桓微微怔了一刻,唇边缓缓盈起恬静的微笑:“谢谢哥哥。”
她的笑清恬柔淡,像是久违的枝头春色,要经历一冬的冰藏才绽得出来。桓晏已很久没有见到她对自己笑过。
可一想到这样的笑谢仪简天天能得,他眼底又不禁掠过了丝暗火,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仪简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