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同喜(1 / 2)
昌定元年,禁中风云惊变,先是皇后被?禁足,然后随王徐敖被?连夜秘密带入宫中。临走?之前,他还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口中嚷嚷着:“好生护着爷的珍珠鸟,那可是要送人的,吓坏了它们,爷砍了你们的脑袋!”
可惜他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府邸。
皇后身边的人对?皇后二十多年前谋害贤妃一事供认不讳,除此之外?,还有?谋害妃嫔皇嗣、通敌西突厥等等,林林总总、桩桩件件数十,就连五年前的废太子一事都有?所牵涉。
祁王遣人送去?了一个?人,是昔日贤妃带进宫里的老奴才了,原本被?充入辛者库服役,在祁王回到?紫禁城之后,费尽周折找到?她,把她养在了宫外?的庄子里。她说?,其实当年,在贤主儿被?诬陷和侍卫有?染的日子,其实是贤主儿的信期,这?本就是凭空捏造的污蔑。
而随王的幕僚韩汝旅交代,随王曾因酒误事,泄露军机,随王为躲责罚,把军机密信放在了当年锦衣卫镇抚司指挥沈大人的桌上,致使沈氏一族被?满门?抄斩。
甚至当年废太子徐恒因巫蛊之祸而被?皇帝厌弃,那偶人都是随王命人偷偷埋下的。
皇帝显然是怒极了,在奉先殿里当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狠狠打了徐敖一个?耳光,徐敖像是被?夺了言语,直挺挺地跪着,皇帝盯着他,连说?了几个?好字:“你知道沈府一共有?多少人么!足足一百多人啊!你知道因为这?条军机,死?了多少军士么?整整三千人!这?么多条人命,徐敖,你赔得起吗?”
“还有?昔日的太子,他是你的嫡亲兄长!”
“朕励精图治三十年,怎么能有?尔等逆子!”皇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你给朕滚出去?,朕要把你凌迟处死?!”
“来人,把这?混账给朕关进宗人府!”
几名穿甲胄的侍卫把徐敖拖了出去?,徐敖没说?话,甚至在出奉先殿正门?时抬头看了一眼?无垠的夜空,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皇后在当夜悬梁自尽,被?身边的奴才救了下来,靠着这?一层关系,她换来了一次见皇帝的机会。
他们也?曾是少年夫妻,相伴过很多年,在皇帝还不是太子的时候,皇后也?还是年轻的女郎。皇帝静静地看着皇后,想透过她不惑之年的皮相,看到?许多年前的她一般。
“婉君,”皇上叫了她的闺名。
皇后今日穿的是皇后的衮服,正红的颜色,绣以夔纹、凤纹、麒麟和十二章纹,她胸前的纽子上挂着五谷丰登穗。脸上薄画了一层胭脂,除了颈下触目惊心的红痕之外?,整个?人依然妍丽无双。
“这?是你和朕大婚那天穿的衣服。”皇帝抬起手,缓缓抚摸过上面的刺绣,“你我年少夫妻,而今近三十年了,朕竟然还没看清你的为人。”
“皇上。”皇后的嗓音嘶哑极了,“您无需看清臣妾,您只需要看清您自己就行了。”
“臣妾做了您这?么多年的妻子,您何时正眼?瞧过臣妾。臣妾入府第二年,您就封了老七的生母做侧妃。臣妾的恩宠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臣妾好怕啊,后来臣妾生了敖儿,臣妾更怕了,在这?宫里,不受皇上宠爱的孩子,过得太卑贱了,臣妾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想为自个?儿的儿子挣个?好前程!臣妾有?什么错?”
“那贤儿呢?贤儿有?什么错?”皇帝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她处处忍让你,你为何不容她,还凭空污蔑她?”
灯火之下,皇后古怪地一笑:“皇上,这?得问您自己,若您信她,她又怎么会被?逐出宫去?呢?您得看清您自己,您不过是嘴上说?着爱她疼她,心里爱的还是您自己!”
皇帝的手高?高?扬起,皇后不闪不避:“您打啊,怎么不下手?”
他的手最终还是垂下了,没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他踉跄着站起身,德临福圆忙不迭地把他扶住:“把皇后的金印、宝册、还有?册封时的诏书通通收回,在玉碟中除其名,幽禁福禧堂。孟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诛杀,其余人等发配北海。”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福禧堂,满眼?萧瑟凄惶,猛地呕出一口血,一时站立不稳,从台阶上狠狠跌了下去?。福圆的嗓子都带了哭腔:“来人啊——”
皇帝病重?,那天夜里,祁王在乾清宫门?口站了很久。奴才们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清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身上一半撒着昏昏的灯火,一半沐浴清晖。
有?一阵喧闹声响起,紧跟着是一个?人重?重?跌倒的声音,祁王轻轻侧过半张脸来,一双眼?里无悲无喜,徐敖的手脚上还戴着镣铐,方才站立不稳便狠狠地摔在了祁王的面前。身后追了一群奴才,为首的那个?忙不迭的叩首:“殿下,奴才们失职,随……他跑得太快,奴才们没追上。”
如今养尊处优的随王殿下,成?了阶下囚,此刻的身份不尴不尬,叫王爷不合适,叫别的也?怕得罪了主子。
他趴在地上,无人敢扶。
一双云龙纹缎头靴停在了他眼?前,鞋面上蹭了一层薄尘,想来是在外?面站了良久的缘故,徐敖仰起脸,祁王墨玉一般的眼?神落在他脸上:“老八,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徐敖仰起头,他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落魄又狼狈,“我才没疯,我是皇父的儿子,我来给皇父侍疾。”他挣扎着撑起自己的身子站起来,对?着祁王咬牙切齿,“若不是本王还活着,这?个?紫禁城怕是成?了你徐衍的囊中之物了!我告诉你,你休想!”
他的嗓音嘶吼,像极了困兽犹斗,一身辉煌富贵的华服,早已残旧成?了破布,徐敖在宗人府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地方打压一个?人的尊严,让人像牲畜一样苟延残喘。
“本王是亲王,是皇后的儿子,都是你,徐衍!你蒙蔽圣听,屠戮兄弟!你混帐!”
没人看清祁王是怎么出手的,他一拳打在徐敖的胸口,他猛地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祁王用了七成?力气,徐敖一瞬间只觉得血气翻涌,他咬紧牙关,目眦欲裂:“来啊,你让所有?的王公大臣们都来看看,堂堂祁王,是如何残害手足的!”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福圆大着胆子,小声道:“您甭说?了。”
“我怎么不敢说??他徐衍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不成??本王上阵杀敌,砍过多少敌将?的脑袋,如今要死?在亲兄弟的手里,荒唐啊,荒唐!”他大笑几声,笑声戛然而止,一把冰冷的剑尖抵在了他的锁骨窝上。
祁王手里握着那把从侍卫腰间□□的绣刀,身上杀意弥漫。
徐敖越发狂妄:“杀了我,来吧,让天下人看看,祁王殿下是怎么用自己的兄弟给他铺路的!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么,我徐敖来做这?第一个?正道者!”
一时间僵持不下。徐敖不怕死?,甚至他巴不得祁王在此刻杀了他,但是祁王不能动这?个?手。人群里有?眼?尖的人轻声说?:“润意姑姑来了。”
莫名的,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好像有?润意在,便化解了这?干戈。
润意常年拎着那把琉璃六合宫灯,灯的光影落在她衣摆上,左右轻晃着,她不疾不徐地站到?了祁王身后,有?她手里的这?盏灯,周遭还要更亮堂些。
她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男人的战场,与女人无关,更何况,润意知道祁王可以不希望她插手。
这?个?时代,没有?女人能越过男人,润意不能,也?不想。
祁王的耐心很好,他缓缓蹲在了徐敖面前,两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以这?样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徐敖率先避开了目光,并不看他。
“你说?你是皇后的儿子,是皇父的儿子。徐敖,你知道一个?人最可悲的是什么吗?是他除了身份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炫耀的东西。你说?你砍了几个?脑袋,你上阵杀敌的次数连本王的十中之一都没有?。”
宫灯的光影在两个?人瞳孔深处跳动。祁王身上的龙袍在光下流动着盛大而辉煌的光晕,他嘴角噙着一抹矜贵的笑,眼?里的慈悲更甚。他的华服衬着徐敖残破的衣料,两厢对?比。
云泥之别。
祁王缓缓站直了身子,他没有?回头去?看润意,但他知道她始终都站在原地,隔着两步远,她的目光像流水一样落在他身上,能被?他如此清晰的感知。
徐敖垂着头,很久都没有?言语,他的气已经泄了大半,再也?不复方才急风骤雨般的恼羞成?怒。
一声轻响,润意把宫灯撩在了地上,在众人的目光里,她缓步走?到?了徐敖的面前,照旧对?着他行了万福礼。徐敖冷冷一哼:“你也?是来看本王笑话的?”
“没人能看您的笑话。人若是自矜自重?,别人也?只会尊重?。”润意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徐敖没有?借她的力,避开了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王爷不是想杀您,若是真要杀,也?不会留到?今日再杀,也?不会在皇上的榻前替您求情。旨意是皇上下的,您若是有?了怨言,也?得等皇上圣躬康健了再上了折子。”她说?话绵绵的,没几分力度,声音也?是波澜不惊的,“您说?王爷不顾念着兄弟情,也?是大错特错了,王爷去?岁时还专门?在外?八庙供了海灯,祈愿来年兄友弟恭。”
润意说?的是场面话,总有?要说?场面话的人。这?人与人间么,还要有?这?层遮羞布的,祁王是还得在紫禁城的浊浪里翻滚的人,这?层面子不能扔。
“你为什么对?本王说?这?些?”
润意对?他又福了福:“是奴才多嘴,怕少了这?几句话惹得兄弟嫌隙。”
连场面话都说?得滴水不漏。
眼?看着场子压下来了,德临连忙给几个?宗人府的侍卫使眼?色,他们半推半拉地把徐敖拉了出去?,走?出一箭之地,他缓缓回头看去?,润意弯下了药把地上的宫灯又捡了起来,她在抬头和祁王说?话,唇畔的笑意不深,可眼?角眉梢里带着淡淡的温驯风情。他深深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看中的到?底是润意,还是那个?站在老七身边的润意。这?二者之间,有?着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