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1 / 2)
刘长宁进来时皇帝正低头看着什么,他披着一件浅色的缎袍,姿态悠闲。
皇帝听到她进来的声音,没有抬头,只道:“免礼,给长公主赐座。”
刘长宁坐到皇帝对?面。
皇帝不说话,她也不说,书房中?一时安静,唯有香料在香炉里炸开,咔嚓作响。
刘长宁悄悄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微微皱眉,似乎若有所思,但不见心情不好的样子,她犹豫片刻,道:“陛下。”
皇帝摆摆手,“先别说话,朕看完这段。”
刘长宁道:“是。”
皇帝所说的这段也不知道有多少字,长宁坐了小一个时辰,听到声音抬头时正好看见皇帝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喝了一小口,而后才抬眼,仿佛才看见刘长宁似的,道:“给公主上茶。”
片刻之后,有侍女捧着茶进来。
刘长宁接过,拿茶水沾了沾嘴角就放下,道:“谢陛下。”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刘翡睡了?”
刘长宁一怔。
皇帝道:“是景州新来的茶,不好好尝尝?”他语气温和,好像让刘长宁深夜前来只是为了喝茶。
刘长宁心中?踌躇一瞬,道:“臣妹不知小九睡没睡,早知陛下要?问,臣妹该去贵妃那看一眼。”
皇帝一笑,四十几岁的人,眼角早就有了细纹,但不重,他笑起来仍是个很有风姿的美?人,样貌与那些小辈比也不逞多让。比起皇帝,先帝更喜欢故太子,故太子与皇帝是一母所处,长相?肖似,只是太子温文,又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性?格沉稳,被贵妃娇养着长大的皇帝少年时就显得太漂亮,太像个女孩了。
“刘翡回去哭得厉害,”皇帝对?后宫并不关注,近几年更是三四个月才去皇后那一趟,就是坐坐,根本不夜宿,对?几个女儿尚算亲密,皇子们?则一概不管,他要?是有意压制三皇子、五皇子,眼下太子不至于这般如履薄冰,“怎么了?”
刘长宁讪讪道:“先前陛下罚了小九禁足,小九偷偷跑过来了,臣妹看见就将小九送回去了,还吓唬了他两?句,这孩子竟回到贵妃那还在哭吗?”
皇帝放下奏折,微微前倾,似乎想透过烛火看清自己妹妹的脸。
刘长宁压抑着心头恐惧,道:“陛下?”
“小九是翻墙过来的,容殷涣还以为有刺客,朝他射了一箭,他是这么吓坏的吗?”皇帝犹然?微笑。
刘长宁颤了下,起身?跪下,道:“臣妹……”
“是还是不是?”皇帝温言问道。
刘长宁道:“是。”
皇帝轻轻笑了,“这就对?了。说起这件事,朕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对?元簪笔的酒做了手脚,他不会在出去时碰到小九。朕虽然?不很喜欢小九,但是他死了,容殷涣也有责任,容殷涣朕用着还算顺手,不想换人。容君侯是你的夫君,虽然?死了,但还是有几分情面在的。要?是换人,各派定?会吵个没完没了。贵妃那更是要?天天和朕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他叹息,语气还是温柔,却听得刘长宁不寒而栗,“你一个小小的计策就为朕避开了这么多麻烦,你想要?朕怎么谢你呢?”
皇帝每说一句,刘长宁脸色就白一分。
“臣妹不敢,”刘长宁道:“一切皆是臣妹之过,请陛下降罪。”她深深叩头。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大半脸都被发髻挡住了,皇帝几乎看不见她的神情,看见最多的是她华贵的满头珠饰,灯光下熠熠生辉,照得人眼睛都疼了,他道:“朕记得你以前不爱戴这些。”
长宁深吸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颤得那么明显,“先前是未嫁女,无论如何?穿戴,只要?不出格就无人拘束,后来嫁做人妇,臣妹的打扮关乎夫家颜面,不敢随意。”
皇帝眨了眨眼,道:“容君侯已经死了,你以后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吧。”
刘长宁一震,哑声道:“臣妹习惯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说:“当日?要?是将你嫁给元簪缨,他一定?不在意什么荣辱体?面,一切随你高兴。”
刘长宁感受到水汽慢慢从糊上眼睛,她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是陛下英明。”
她先前和安平说陛下是为了你好,当年皇帝不让她嫁给元簪缨,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念头,现在看来确实英明无比。
“朕不英明,”皇帝摇头,“朕若是真的英明,当年就该赐婚,元簪缨做你的驸马,你高兴,他也不会死。”
长公主咬牙不答。
在她看来,皇帝无端提起这些话实在算不得善意。
“再或者,你嫁给他,他死了,你今日?不会这样怨恨元簪笔。”皇帝遗憾地说:“元簪笔是世家之子,在意家族荣辱再自然?不过了,世上有几个元琮?况且元簪笔今日?所作所为都是朕授意,你怪他,还不如直接怪朕。”
刘长宁立刻道:“臣妹不敢。臣妹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出此下策,请陛下……”
皇帝冷冷打断:“确实下策。你是长公主,哪怕你说你要?嫁给他,他都不能入仕。你把药都涂在酒杯上,为何?不能干脆找一味毒药?杀了他不是一劳永逸?朕就算知道是你,难道还会把自己妹妹送出去三堂会审丢尽皇家脸面吗?或者你事先和太子、三皇子合作,再不济还有乔郁。你有一万种?方法让元簪笔或死,或身?败名裂?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蠢法子?”
天下之主以一种?嘲讽又怜惜的语调说:“手段狠毒如乔郁,朕愿意给他丞相?之尊。太子被老三陷害,你以为朕不清楚?朕清楚的很,朕在意的不是你们?心思深沉,朕怕的是你们?蠢。”
皇帝提到太子和三皇子,刘长宁怎么还能接下去,只道:“臣妹知罪。”
“太子身?为太子,老三耍点手段就让他满盘皆输,这样的人以后怎么继承大统?”皇帝道。还有一些话他没说。
在他看来,三皇子的手段谈不上高明,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做的。
两?个儿子不过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罢了。
夏公公神色淡然?,仿佛是一截木头。
站在刘长宁身?边的侍女已经快哭出来了。
“起来吧。”他目光扫过刘长宁,公主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与整个富丽堂皇的书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发显得羸弱。
刘长宁撑着站起来,膝盖还在发抖。
皇帝扬眉,不满道:“傻了?要?朕请你坐你猜知道坐吗?”
刘长宁面上火辣辣的。
她与皇帝不是一母,但先帝子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封地的在封地,留在中?州的只有她和淮王,多年以来,皇帝对?她不算是荣宠有加也算是和颜悦色,这样劈头盖脸地责骂还是第一次。
皇帝换了个语气,道:“你是长公主,你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望着长公主通红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以后要?杀谁,告诉朕,朕杀了他。”
长公主摇头道:“臣妹不会了。”
皇帝皱眉。
他要?是刘长宁,这时候一定?垂泪说要?杀了元簪笔,他真心实意,刘长宁却以为他话里有话。
“朕有一件事恨不明白。”皇帝道。
这才是皇帝的目的。
刘长宁刚才虽表现得好像吓得要?命,但她毕竟在皇帝身?边多年,什么风浪也见识过一些,两?眼垂泪四分真六分假,这时候迅速理好思绪,听皇帝问话。
“你遇到乔郁了?”
“是。”
“乔郁没有帮你?朕以为他应该不想让元簪笔好好活着才对?。”
乔郁回到大殿上的表现自然?得好像只是看见了元簪笔脑袋撞在山石上,还有太医来往太慢罢了,多余情绪一概没有。
皇帝很欣赏,也很可惜。
可惜乔郁终究姓乔,不是他后宫中?任何?一个女人所生,不然?这样的人,就算做不了太子,做一块给太子用的磨刀石也好,效果一定?比三皇子好上太多。
“臣妹……臣妹提了,但是乔相?不为所动。”刘长宁思绪一转,道:“臣妹觉得,乔郁与元簪笔的关系并不为身?份所拘束,他们?二人或许十分亲近。”她只字不提乔郁要?杀元簪笔的事情,“臣妹听乔郁话中?的意思,好像很不愿意元簪笔死。”
皇帝点头,道:“你的药没有问题?”
刘长宁一时无言。
要?她在皇帝面前详细说一遍药效吗?
“应当没有。”
皇帝将奏折递给夏公公。
侍女接过刘长宁手中?的茶杯。
长宁打开奏折。
说是奏折,更像是密奏一样的东西,行文相?当简单,言简意赅。
奏折记述了元簪笔何?时回府,有无人到访。
还写了乔郁什么时候到元府,什么时候自己回府。
根据奏折所记,乔郁在元府足足呆了一个时辰。
公主的神情一时有些古怪。
皇帝道:“朕先前以为乔郁突然?搬到元府隔壁,是想随时监视元簪笔动向。先前朕还觉得是乔郁小题大做,”他回忆起奏折的内容,“现在看来,是朕想差了。”
倘若乔郁在场一定?会大呼冤枉,他和元簪笔要?是真的行了什么不轨之事,皇帝的猜忌他大可一笑了之,可问题是他不仅没睡,还被借了三千两?打自己的脸。
……
乔郁今日?上朝时面色不佳,不少人过去对?乔相?嘘寒问暖,请乔相?一定?要?保重身?体?,大有乔郁不在朝中?就会大乱的架势。
皇帝注意到乔郁眼下一圈乌青,在近乎于白瓷般的脸上尤其明显。
元簪笔倒是神清气爽,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乔郁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昏脑涨。
元簪笔说的不错,天色不早,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三皇子担忧地看着他。
乔郁朝三皇子一笑,心中?编好了敷衍三皇子的谎话——他就算死也不可能告诉三皇子他被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为这样的小事生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乔郁聚精会神地走神,以至于听到乔郁二字才反应过来。
他回神,发现满朝文武的视线几乎都露在他身?上,之前看见他脸色不佳的人还是少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他眼底下浓浓一个圈。
乔郁心中?更为烦躁,恨不得将脸挡上。
元簪笔似乎看他了,也似乎没看他。
元簪笔有什么脸看他!
乔郁接触到元簪笔若有若无的目光简直怒不可遏,两?人一对?视,元簪笔大大方方地让他看,同时也坦然?地看他,不知道是不是乔郁的错觉,他总觉得元簪笔在看他的眼睛。
可怜那位大臣说了半天,乔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皇帝摆摆手,道:“乔相?,可有什么想说的?”
乔郁什么都没听见能有何?想说?
“臣以为,可以再议。”他一本正经道。
那位大臣对?乔郁这样不轻不重的反应显然?十分愤怒,乔郁瞥过去一眼,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都气红了,好像是个什么世家的远方亲戚,谁家来着?
“乔相?一手调查方氏案,看似滴水不漏,实则处处都是疑点。”
哦,方家的。
乔郁抬眼,眼中?还有倦意未消。
“什么疑点?”他开口,听起来不如往日?那般傲气,又低又倦。
就算皇帝心有不满都忍不住想问乔郁两?句题外话,他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过的?
“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顾轻舟,”那位官员道:“陛下。顾轻舟死后埋在乱葬岗,据臣所知,顾家人只在下葬的那天去祭拜过一次,之后再也没露面,臣派人去看,顾家早已人去楼空,邻居皆说不知顾家夫妇去了哪里。”
皇帝好像有些不耐烦,道:“这和乔相?有什么关系?”
“乔相?若是不偏不倚,为何?此事再卷宗中?只字不提?陛下难道不觉十分蹊跷吗?”
乔郁垂眸。
别人看他觉得他似在思索,思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位官员如何?死。
皇帝对?乔郁偏心到了极致,指责乔郁的折子一月没有百份也有几十份,大到乔郁祸国?殃民玩弄权术,小到脾气古怪仪表不端,像这样的场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众臣十分习惯,只等看皇帝这次怎么给乔郁开脱。
只有元簪笔看出他是真的困了。
元簪笔见他睫毛微颤,心中?竟有些愧疚。
他在彻底清醒之后就后悔了,但又感到点不齿的快乐。
“哦?有何?蹊跷?”
皇帝居然?问了下去。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按照皇帝平日?的脾气,他应该斥责这名官员诬陷乔相?,以后不必再议才对?。
这事情不蹊跷,皇帝才蹊跷。
乔郁仍垂着眼睛,一副魂不在身?的样子。
“蹊跷顾家夫妇为何?不见?是活还是死。”
皇帝无趣道:“爱卿,这样无凭无据的话以后不必在朝上说,有疑问之处直接问协理官员就行了。”
那名官员道:“陛下,臣有证据。”
皇帝还什么没兴致的样子,“什么证据?”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袋子,高高举起,道:“这就是证据。”
夏公公会意,将袋子交给太医里外检查一遍,才交给皇帝。
皇帝打开袋子,一道黄灿灿的光晃到了他的眼睛。
“黄金?”他嗤笑,“爱卿这是要?贿赂朕吗?”
乔郁看着那个袋子看了半天,才想起那是他让人挖顾轻舟坟时给看坟人的黄金。
那官员道:“确实是贿赂,只是不是臣贿赂陛下的。”他看乔郁,“是乔相?送给别人的。”
乔郁懒洋洋地说:“本相?送出去的黄金太多了,大人不如直说是本相?给谁的,本相?实在想不起来。”
朝堂之上还能如此有恃无恐,只有乔郁一人了。
那官员脸色红了又白,道:“是乔相?给中?州城外一乱葬岗看坟人的。乔相?半月前,也就是方氏案刚尘埃落地不久,曾亲自去了城外乱葬岗,还给了看坟人一袋黄金,不知乔相?欲何?为?”
乔郁扬眉,道:“奇怪,大人为何?知道?大人去祭拜了吗?”
他这话把人脸彻底气白了。
谢居谨看不下去,道:“请乔相?谨言慎行。”
乔郁点点头,“既然?谢相?开口,本相?听着就是了。”
那官员恨恨道:“那请问大人去那做什么?为何?留下黄金?”
乔郁淡淡道:“本相?觉得顾轻舟死因?存疑,让人开棺检查,有何?不对??至于黄金,因?为本相?愿意,难道魏律上有一个不允许本朝官员送人黄金?”
官员道:“陛下,臣也以为顾轻舟死因?存疑,命人开棺,结果棺中?并无尸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谢居谨道:“你可知,你今日?有一句谎话,就是构陷百官之首的大罪。”
那官员跪下,长拜道:“臣自知人微言轻,但实在看不过有人如此哄骗陛下,残害国?之忠良。”
乔郁面无表情。
他没哄骗皇帝,方氏也算不得国?之忠良。
元簪笔道:“陛下,顾轻舟死时诸位都有目共睹,之后又经过层层检查,绝对?不可能出错。”
皇帝毫不意外能听见元簪笔为乔郁说话。
况且他这话说得上一句不偏不倚,他负责考试一事,乔郁呈上去的结果要?是被推翻,恐怕又有他忙的了。
官员道:“这袋子是陛下所赐海宁缎,前朝只赐了太师、太傅、谢相?、淮王还有乔相?,朝中?亦是有目共睹,太师、太傅、谢相?、淮王殿下皆与此事毫无关系,城门处还有记录乔相?的车骑当日?出城,钱袋与黄金确实是乔相?所赐,那看坟人还说乔相?令他守口如瓶。”
乔郁忍着打哈欠的欲望。
元簪笔突然?道:“大人所说的看坟人何?在?”
那官员道:“在狱中?自尽了。”
乔郁拍手,“好一个死无对?证。既然?证人已经死了,自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好像清醒了过来,指尖在精细的绣面上一捻。
是了,他们?不会让人活着的,就算严刑拷打,送到殿上,他们?也怕有翻案的可能,所以将人杀了是最省力,也是最聪明的方法。
死人说什么都可以。
那官员知道理会乔郁挑衅的后果就是把自己气死,道:“臣这还有供词一份。”
皇帝微微点头。
有人将供词呈上。
他扫了一眼,发现与那官员所说没什么差别,于是给夏公公,让他读出来。
夏公公道:“草民一直在乱葬岗看坟,在本月三日?遇到一队人马,其中?为首者十分貌美?,乍见如同女扮男装。”这是文书润色完的供词,刚念完这段,朝中?就有窃窃私语,不住有人往乔郁脸上看。
乔郁出门时还在纠结要?不要?在脸上傅粉,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傅粉。
“那位贵人不曾开棺,只是看了一圈,而后给了草民一袋黄金,告诫草民不要?说出去。”
白鹤筠小声道:“这也太蠢了。”
谢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出了很多朝臣的心声。
这份供词实在是漏洞百出,证人又死了,怎么能作为证据?
但事情太巧合,乔郁请皇帝去看考试,顾轻舟就当场自杀,调查结果出来后,方氏元气大伤,还连累了安排考试的太子和五皇子。怎么看都是乔郁的手笔。而现在顾家人早就走了,有街坊邻里为证,更像是乔郁为了隐瞒事实杀人灭口或者将人送走了。
这点他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
证词虽蠢,但却帮乔郁坐实罪名。
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显然?不想偏袒乔郁。
皇帝道:“这件事,乔相?有什么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