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1 / 2)
一九三零年,允城。
将近年关的时节,天气越来越冷,芝麻胡同大杂院里做工的人,下工回来吃过晚饭都早早爬上烧得热乎的炕里睡觉。
晚上十一点,空中洋洋洒洒落起雪,在外逗留的人更少,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梅子躺在被窝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房顶的乌黑横梁。
这间房是她的生父李一德先生“斥巨资”为她租下的“暂时落脚处”。
有意思的是,这个灰败、拥挤、吵闹的“暂时落脚处”她住了三年。
脚底的热水袋已经失去效用,冰冷程度足以使发烧严重的梅子咬牙打颤。
赤脚碰到热水袋的冰凉外皮,冻得她当下一哆嗦,然后发狠将那只一灌热水就满是橡胶味的红色热水袋踢出被窝。
当初千里迢迢奔来寻父的时候,哪想过自己要在大杂院里窝三年呢?
钱不够用,连烧炕的炭火都买不起。
蜂窝煤倒是个好东西,便宜耐用,可她不会使,怕操作不当把自己熏死。
别看梅子现在落魄,早几年跟她的交际花母亲在上海,她也着实过过一阵洋房汽车天天馆子的舒服日子。
后来母亲得病死了,她的生活就从云端咣唧坠入了泥潭。
作为拖油瓶的梅子,学当然是不必上了,洋房汽车本来也不是她妈的,所以她妈一死,那些东西就被原主人的大老婆通通收了回去——洋房改成麻将俱乐部,汽车就随时待命接送前来撑场子的诸位夫人。
如今想起那些,梅子很平静,再没有不甘和愤恨。
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会重新过上那样的生活——她的父亲李一德先生,是允城有名的豪绅,家中光外国汽车就有七八辆。
想到这里,梅子烧得通红的脸上放出一个神经质的笑。
上辈子没等到李一德接她回李家自己就死了,实在可惜。
不过没关系,她又回来了!
这样看来,老天还是待她不薄!
梅子瞪着一双漆黑的眼定定望着房梁,最后攥着许久未晒的薄被一角,决定挣扎着起来煮点姜汤喝。
以前她怕浪费,感冒发烧通通都是硬扛。
现在死而复生,她决定不再委屈自己。
梅子住的屋子只有小小一间,进门就是炕,客厅、卧室、厨房全在这里,租金每月五块。
李一德每月会派下人给梅子送十块生活费,房租也包含在里面,因此梅子每月的实际生活费只有五块钱。
五块钱养活个小鸟胃的梅子绰绰有余,但自去年她来过初潮,这每月就又多一笔花销——能反复使用的月事带她是不用的,她妈说女子每月那几天格外脆弱些,绝不能在卫生上马虎。
因此即便梅子现在过得狼狈,在某些事上她依然不肯将就。
梅子吭哧着从不太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屋里的寒气立刻激得她重重咳嗽起来。
她扶着炕沿滑下地,摸黑蹬上鞋,往前走几步,碰到一张木桌,抖抖索索点上蜡,一点黄豆大小的亮光在屋中闪烁。
梅子靠着桌子重重喘气,窗上糊的报纸被夜风刮得啪嗒作响,显示出外面是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她不敢耽搁,怕再扛下去,自己会冻死。
弯腰从桌底下拖出个有裂痕的小火炉,这是她费劲口舌从市场上一个卖二手货的小贩手里花一块五淘来的。
她胃口小,钱又有限,煮点米粥,再从胡同口花三角钱买三个馒头回来泡在粥里,就能混一天。
撕些旧报纸引燃小火炉里的炭渣,梅子边咳边将双耳砂锅架上去,再从陶罐里舀些清水进去。
做好这一切,她又从桌底下的筐里摸出削好的姜片扔进砂锅——她不煎炒烹炸,自然用不上全套的厨房用具,刀铲锅盆她全没有,每次买姜都要好声好气求卖家帮她切成片。
因为烧的是炭渣,小火炉的火势就只能做到差强人意。
梅子坐在有点倾斜的木凳上,伸手围在小火炉旁边取暖。
她想起生父李一德那张保养得宜的中年成功男士的脸,忍不住冷笑,他现在肯定和他的妻儿在装有暖气管子和自来水管的洋房里睡得正酣,他们一家绝不会想到世上还有人在冬夜里这样干熬。
总有一天,她也要住进那样的屋子去!
梅子搓着手,火光照在她眉目秀丽的鹅蛋脸上,照出一个怪瘆人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砂锅盖有了跳动的意思,梅子见状,伸手拿过一只有缺口的碗,起身到炕边,揭开摆在炕头的沉重木箱,从里面捞只小巧玻璃瓶出来。
玻璃瓶里装的是红糖,糖不便宜,她省吃俭用才攒钱买下这么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