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除夕(1 / 2)
李一德隔着火锅里飘出的热气望着对面低眉顺眼的梅子,她是个饱满秀美的鹅蛋脸,眉毛长鼻头翘,白脸蛋上黑的是眼睫、粉的是脸蛋、红的是嘴唇,整张脸颜色调和十分自然,正是少女最好的模样。
李一德沉吟着吸口烟,凭心而论,梅子比家中的几个孩子都生得好,也比他们长得更像自己。只是养孩子并非选美比赛,他没道理因为小丫头一张脸会长,就欣然承认她是李家的闺女。
况且将这孩子认回去,百害而无一利。家中的大小太太肯定不乐意,这些年她们联合起来,对自己是严防死守。
如果被太太们知道了他十几年前游学时的风流事迹,家里房顶都得被掀开。
李一德放下手里的烟,清清嗓子,道:“听说你住的地方发生命案了”
梅子点点头,睫毛上下翻飞,人却没有出声。
李一德看她似乎有些怕自己,心里倒有点舒坦。他在家主张西方的自由教育,几个孩子跟他关系很好,好到简直有点没大没小。因此,他很享受梅子表现出来的敬怕。
“看报纸上说是犯烟瘾死的?”
梅子再次点点头。
“大杂院没封吧?”
“没有,住的人多,封了也不方便。”梅子不知道他问这句什么意思,只好顺着往下说。
“那你怎么住饭店去了?”
梅子蜷起手指,惶惶地说:“他就死在我隔壁,就在我睡觉的时候,脑袋卡窗户里……死掉了,我……我害怕。”
李一德喝口酒,没再揪着这个问题问下去,而是说:“也是,干脆重新给你找个住处——”梅子心头一喜,紧接着他又说道,“——城里开销大,人也多,乡下地方开阔,花钱的地方少,过完年我让阿义给你在乡下找间房,换个环境,也换个心情。”
梅子脑袋一懵,又要把自己支走?三年前,她守在李家街口等了四五天才拦住他的车,那时她年幼无知,以为表明身份就能进到那幢灯光灿烂的洋房里喝口热汤,结果坐在后座的他皱眉吸完一支烟,就做出了把自己送进芝麻胡同的决定。
今天,他又要故技重施了嘛?梅子胸中燃起熊熊怒火,到现在她要还看不明白李一德没有认她的意思,那她就真的是笨到家了。
想起自己一直把他当做最后的依靠,梅子犯起恶心。上一次他把她送进芝麻胡同,让她实打实过了三年吃今儿没明儿的窝囊日子,这一次,他居然还要把自己往更远的地方打发!
不能去!住在城里,自己的日子尚且过得悲惨,等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乡下,那时可就彻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不去。”梅子抬头,从热气间望着李一德模糊的白脸说,“我不会去乡下的,爸——爸。”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爸爸,所以她成功地叫出了李一德的冷汗。
“你别胡叫!”一直镇定自若的李一德皱起眉头低声喝止,“送你去乡下是为你好,胡同里龙蛇混杂,你个姑娘家,住着不害怕?”
“害怕呀,所以我现在住在饭店里。”
“饭店是长久生活的地方么?你哪来那么多钱长期住饭店?”
“我有爸爸啊。”梅子故意说得天真。
“蠢——”李一德收回“货”字,再没有心情和她聊下去。到底是场子里出来的女人养的孩子,无知愚蠢贪图享乐,他整整领带,站起来从挂着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拍在桌上,说:“这是五百块,过年期间我要和家人去北平天津各地游玩,我希望我回来后,你已经在乡下安稳住下了。”
他朝外叫声“阿义,备车”,然后自顾自穿上大衣,出门前,他叮嘱梅子:“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养你直到你成立自己的家庭,否则,你可以试试自己讨生活是什么滋味。”
梅子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李一德出去时带起厚重皮帘,有风吹进来,她猛地打个激灵。
锅里的汤混着红油翻来滚去冒出一个一个泡泡,她吸吸鼻子,端起桌上的盘子把所有东西都倒了进去。
把烫熟的菜都捞进盛鱼的大圆盘子,梅子趴在盘边大快朵颐,她吃得嘴上流油脑门流汗,整个人跟锅里的虾子一样红。她把锅里所有的菜都当做了李一德,她狠命地烫狠命地嚼,表情凶狠,两颗黑眼珠却不自觉带了水光。
“哟,我还没来,你们就吃上啦!”门帘一挑,探头蹦进来个戴礼帽穿风衣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