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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元嘉六年,酷夏。
酒泉郡。
酒泉城已经塌了大半,这里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各族人混居之所。此刻,幸存下来的人都沉默地坐在空旷的四面不靠墙的空旷街道上,也有一些强壮的西北蛮族大汉,拿着刀在废墟里寻找着食物以及遗落的财产。
不论在做什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然而天地时序并不会因为人间的动乱而有丝毫变化,幽州边陲的酒泉,经历了孕育恐惧和死亡的黑夜,依旧在晨光熹微中迎来了全新的一天。
一场大震过后,原本繁华的街道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往日熙熙攘攘的小贩和平民乃至鸡鸣犬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蓦地,一声悠长的角声响彻干枯的大地。
角声停歇之后,城门便隐隐约约出现了一行穿着绿色军服的大楚军人。他们赶着驮马,把一包包东西从南门运出来,然后集中赶往城中心的难民区。
看到这只队伍的那一刻,所有的边民就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虽然面临不祥的天灾,脚下还有时不时出现的余震,边民那满是麻木与恐惧的眼睛里却渐渐多了安心与坚毅——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朝廷没有抛弃他们,这样就足够了,足够换取这些流浪的旅人最宝贵的忠诚。
那些将士卸下驮马上的食物,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却并没有接受热情的边民挽留,接下来,他们将冒着余震的危险,深入西域地区,将粮食交给等待在那里的驼队。
历史将记住他们,并将这次行动视为两国缔结契约的开始。贵霜和大楚的亲密关系,将从根本上改变这片大陆的命运,历史也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发展分支。
华夏历一五九四年,注定成为一座丰碑,被后世各国史学家津津乐道,并且写下一个图书馆的专著。
尽管在世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大多并没有这样长远的眼光——为了看不到的利益而扔掉到手的东西,对普通人而言,实在是匪夷所思且又风险极大的事情。唯有那些被称为杰出政治家的人,才有胆量和胸怀做出这种抉择。
因此,对于这一次大楚的举动,自然有许多人表示了不解。
军队中,一个年轻的士兵不舍地拍了拍肩膀上的玉米棒子:“我们千里迢迢,居然是来救助这些胡人的。他们的死活与我大楚有何相干……”
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长官一脚踹倒在地。年轻英俊的军官指着那些穿着楚地衣裳,对南方顶礼膜拜,见到大楚士兵就行礼问候的胡人,沉声道:“这是陛下的计划,作为军人,你只需服从,不必疑问。”
北地的狼是最凶残狡诈的生物,但也是最守信诺的生物,这种忠诚,一旦得到,就将铭刻在他们的基因里,累世难迁。
不只是军中的小兵有这样的疑惑,就连镇北军里的将领,也都在心里暗自嘀咕,觉得自家陛下这回博爱得过了头。
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一大早城主府就迎来了一帮求见的军官。
“天可汗,纵然今年秋收在即,靖北仓中的稻米一层层都挤压坏了,也不该拿去给那些西域的蛮子!”楚克言愤愤不平地说道。心里很委屈的想:我们沙坨族人如今虽然吃得饱了,但是苞米是不嫌多的啊,天可汗样样都好,就是心也特软了些。
楚克言的父亲是骁勇善战的沙坨人,母亲却是楚人,犬戎内附之后,他们也跟着搬了过来。
大楚实行胡汉一家,虽然隐隐的歧视还在,但是军队中以实力论英雄,大抵还是公平的,所以胡人在军中效力的不少,都呼楚昭为天可汗,忠诚值很高。
这沙坨族的汉子从了军之后,累功至前将军,楚昭知道他还没有汉名,就赐姓为楚。从此,沙坨族的将军就把自个不当外人了。
楚昭就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声音,他老神在在地回答道:“西域在汉代时本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如今派人救援西域,只是为了更多将军这样的游子能够迷途知返。”
“是这样吗?”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年轻的沙坨族少将军露出疑惑的表情。
楚昭递了一杯尝味阁根据现代剑南春配方改制的烈白,递给楚克言:“请将军饮此酒。”
楚克言随他那个酒鬼父亲,生平唯一爱好就是喝酒,此刻虽然疑惑莫名,但还是接了酒杯过来一饮而尽。
楚昭又倒了一杯西域的虏酒与他:“再请将军试饮此酒。”
楚克言从了军之后,口味就养刁了,但是天可汗赐酒,这是莫大的荣耀,所以他虽然皱了皱眉,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楚昭这时候就问:“敢问将军以前和喝么酒,现在喝什么酒?”
李克言便说:“以前都是喝虏酒,觉得已经是极好的东西了,后来得陛下赏赐烈白,方知虏酒又酸又涩,难以入口。现在只要有的选,自然更喜欢喝我大楚的酒,便是胡人中,愿意喝虏酒的人也越来越少。”
楚昭笑着点了点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喝惯了我大楚的酒,穿惯了我大楚的衣服,生活习惯和大楚人趋同,再与大楚人通婚,几代下来,哪里还有胡汉之别呢?”
楚昭认为,胡人南下,大多是为生存所迫,与其驱逐世代生存在北疆的胡人,不如让这些人彻底汉化,训练他们成为大楚的军队,让他们替大楚守卫这辽阔的北疆。
胡汉一家,便是楚昭心中的走戎大计。
听上去好像很高深的样子。
头脑简单的楚克言便愣住了,他徒劳地想在楚昭的话中努力抓住那一闪而过的顿悟。终究却只得出一个结论:天可汗的决定果然都是对哒。
他们这些粗人,还是老实听话,指哪打哪就好。
送了这位大熊般地的军队代表出去,楚昭转头问陈参:“子谋见寡人何事?”
刚才楚昭和楚克用对话时,陈参一直沉默地在旁边听着,此时他注视着这位将军的背影,不由叹道:“陛下英明,我记得前将军似乎也有沙陀人血统?”
沙陀人是最早一批南附的胡人,也是被同化得最成功的一批,经历了数代混居,沙陀人和汉人的容貌几无区别。沙陀人、汉人、杂胡共同形成一个新的族群“边人”。便是今日这位义愤填膺的少年将军,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祖上曾经皮肤白一点,鼻梁高一点和胡子多一点,他只知道全心全意地为大楚打算,醉心于汉地的一切,拼命想要融入这个在他们看来高人一等的种族里。到最后,似乎除了名字之外,再无一任何事物表示他们是沙陀人。然而就连名字,似乎也被沙陀人兴高采烈的抛弃了。
一个文明消亡的挽歌,偏偏沙陀族人唱得这般欢乐。这事要放现代,估计世界遗产保护组织就该找楚昭这独裁者的麻烦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陈参到今日,方知道什么叫做仁者无敌,什么是天子之剑,有陛下,是大楚的幸运,是胡儿的幸运,更是我陈参的幸运。”说着,陈参忍不住跪在楚昭面前,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诉起了衷肠。
这种情绪外露的表现,在这位智者身上并不多见。
楚昭很是不习惯一贯高深莫测地毒士作出这种举动,感觉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英明可言,不论游牧民族在冷兵器时代如何威风八面,农耕民族所创立的伟大的文化与文明终将在根本上征服他们,更别提楚昭还开了金手指,使中原文明得到跨越式发展。
这是两种文明碰撞的必然结果,也是处理边疆事务最英明的举措。周边少数民族,只要不能将其民族彻底灭绝,就必然是永远的威胁。
陈参点点头,却欲言又止。虽然陛下的解释很在理,可这位智绝天下的谋士对这次救灾行动,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可是既然陛下要做,此事也不会危及大楚根本,陈参自然不会去多管闲事。
些许粮食陈参并不放在眼里,但另外一件事,却叫陈参耿耿于怀。
他精通易容之术,不过略扫一眼在旁边低眉顺目的韩起,便不由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楚昭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笑着解释道:“前几日我派他出去了,今儿方回,子谋有事,但说无妨。”
陈参虽然对这昆仑奴总有一丝隐约的戒备,然楚昭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好再藏着掖着,因言道:“微臣今日求见陛下,非因救灾,乃是为了另外一个心腹之患——贵霜。”
楚昭略微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贵霜国……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心腹之患却也谈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