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16六章 御状(2 / 2)
隆庆道:“哦?那这位重臣,他又是谁?”
梁伯龙道:“说出来,陛下想必对他不会陌生。此人为嘉靖十七年进士出身,曾任余姚知县、浙江巡按御史、左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等职,在南方率俞大猷、戚继光等部下捉王直,平徐海、剿灭海盗倭寇无数,官封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后为奸人陷构致死,曾在狱中留诗一首曰:‘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隆庆沉声道:“你说的是胡宗宪。”
梁伯龙道:“正是。”
御史张齐起身道:“胡宗宪贪污军饷、滥征赋税,乃严嵩之羽翼,大明之民贼!你个小小戏子,懂得什么?也敢在金殿之上,为其庇辩,大放厥词?”
梁伯龙二目睁圆,喝道:“弗错!胡宗宪贪污腐化,众人皆知,可是他率兵灭了倭寇海盗,让老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这样的官总比整日无所事事、欺压百姓、毫无作为的官员要强吧!他贪得再多,吾们老百姓认了!【娴墨:认了二字,思来能不刺心?可怜大明上下官员光贪污,一点事不办,竟让如此宽容之百姓都认不得】”他刚才一直压着口音说北方话,到这几句过于激动,却又把南方口音带了出来。【娴墨:是暗透水性换火性,不容不发,写得无痕,莫当闲笔看。】“你……”
张齐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等话来,登时瞠目难对。
梁伯龙环顾殿内,大声道:“朝廷上下,贪墨之徒还少了?我大明祖制把官俸定的就低!原本规定薪俸为给米,时有粮米不够,便拿绢布顶账,官员们要吃饭,便只有用绢布来卖钱换米,可是米贵布贱,往往换不来相应的粮食。一个七品县令,年薪折完之后,实收还未到二两银子。仅靠那一点薄薪,养活自己妻儿尚且困难,何况手下还要养一帮差役?胡少保家业广大,贪又如何?你们在座诸位,哪个敢站出来说自己从没贪过!”
明制官俸之低,乃自古从所未有,故而贪污受贿便成了常事。众官上上下下早已心照,然此事毕属短襟,此刻梁伯龙当众大声宣讲出来,众人都愧怯低头,竟不敢与之正视。
张齐颤手指道:“反了……反了……你竟然公然诋毁祖制,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常思豪见梁伯龙“替官说话”,结果却让众官抬不起头来,搞得一殿人都两手扶膝垂头耷脑,张齐站在这些人之间左顾右盼,反而孤立尴尬,这情景实在是奇到不能再奇。【娴墨:是真有此奇事,方有此奇景奇笔,明治贪最酷,扒皮充草,然贪风又最烈,**程度为史上最高。】梁伯龙目光炯炯,扫过张齐和王世贞,向四大阁臣的位置逼视去:“皇上,胡少保非是死在贪污上,而是死在党争里。笑笑生也是受了党争的牵连!”
隆庆面沉似水,缓缓道:“你说下去。”
梁伯龙道:“胡少保掌权之时,笑笑生在他帐下做幕僚,当初平倭灭寇大小百十余战,谋划用间,皆出于其手。胡公诱捕王直的连环计、杀死徐海的反间计,都是他的主意。此人雅号颇多,笑笑生不过是写唱本所用,其流传最广者,便是青藤居士。”
所谓倭寇,倭本指日本,然而日本人远隔重洋,来的次数并不很多,相较之下,“寇”才是重点。王直和徐海都是联倭巨寇,在沿海地区拥有大批战船,盘踞于海上偏山孤岛,为祸极广,南方平倭,主要就是与这些汉奸在反复拉锯,这一点隆庆自然清楚。然而向来只知是胡宗宪指挥,戚继光、俞大猷等作战,从未听过什么居士。
他唤道:“戚爱卿?”
戚继光赶忙道:“回皇上,确有这么一个人。当时胡少……胡宗宪手下有一文士,号称青藤军师,姓徐名渭,字文长,出入皆着葛衣乌巾,威然肃傲,不管在战场上如**毅的军士,在他面前都有一股莫名惧意,不敢抬头。他还有天池渔隐、山阴布衣等号,不知梁先生说的笑笑生,所指是否是他?”
梁伯龙道:“正是。”【娴墨:《金瓶梅》作者乃千古悬案,这一句话给拍定了。】李春芳如梦初醒,心想敢情这出戏是徐渭这厮所写,怪不得这戏里有自己的诗。此人曾在自己手下做过门客,两人相处极为不洽,龋龉甚多,此刻回想起来,额上不禁渗出冷汗。
没等他回味清楚,梁伯龙两道目光已经如剑般指了过来:“胡少保遭谮入狱,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落好下场。有人受了指派,督促严查胡党,徐文长作为首席谋士,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隆庆问:“当初是谁料理此事?”
李春芳顾不得拭汗,垂首道:“是为臣负责。”
隆庆皱起眉头,心知他向来以徐阶马首是瞻,倒严党是徐阶发起,那么收拾胡宗宪及手下余党,自然也都是徐阶的授意了。
王世贞静静听着,瞧见徐阶目光缓缓向自己扫来,心中一懔,知道他这是嫌李春芳窝囊,想让自己说话,可是这事说起来却又不那么容易。胡宗宪虽功勋卓著,却也明白朝中无人不好做官这个道理,当初便结交严嵩之义子胡文华,因此仕途才一帆风顺。然而严党倒台后,徐阶一来是打击对手务要斩草除根,二来也是需要安插自己的人,这才命御史将胡弹劾构陷致死。梁伯龙说他死在党争之中,可谓一言中的。此事徐阶理亏在先,自己实无力为其置辩,想到这儿也慢慢低下头去。【娴墨:世贞毕竟文人,尚有良心】梁伯龙双目咄咄,盯在李春芳脸上:“徐文长入狱后,被数次提审,受尽刑求,打得遍体鳞伤,刑官见其无招,竟然以巨钉刺其耳孔,以巨椎砸其**来污辱折磨,将他逼得癫狂若疯,生弗如死。请问李阁老,此事出于谁的授意?是官刑还是私刑?”
李春芳向上揖首道:“皇上!此事为臣略知一二,那徐渭本就恃才傲物,行事癫狂,据刑官传报,说此人在狱中行动受限,躁病大发,故而自残为乐,实非官员们对他强加刑求!”
梁伯龙怒道:“侬说他本来就是疯子,那平倭灭寇,他又是如何设的计?胡少保头脑再昏,又怎会聘一个疯子来做幕僚?徐文长书法画作传播极广,江浙小儿都能诵其诗句!试问一个疯子,又是如何书写绘画,编戏吟诗!”
李春芳道:“你说官家对他滥用刑求,有何证据?莫非这些都是你亲眼瞧见的不成?”
梁伯龙猛一张口扬头,忽又刹住,欲言又止。
御史张齐距他较近,立刻捕捉到了这一表情,心头狂喜,指道:“好啊,你无凭无据,便敢在金殿上指东道西诽谤官员,顶撞当朝!还唱戏拿李邦彦影射徐阁老,骂他假廉实贪,这是公然的诬蔑!当年徐阁老费尽千辛万苦推倒巨奸严嵩,打击其党羽自应不遗余力,难道还要等他们积蓄力量卷土重来?李阁老督查胡宗宪余孽,亦是大快人心之举!你还妄图捏造事实,准备为他们翻案么?真是天大笑话!【娴墨:小齐看得懂影射是有脑子,说出来是没脑子,今之学生中多有此辈,每年单位都能召进一批】”
徐阶听他说话时目光转冷,鼻中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极其轻微,甚至只是稍具动势而已,张齐说的兴起,并未发觉,王世贞却瞄得清楚,心想张齐这痴太不晓事,本来事情现在还没浮出水面,话不说透,徐阁老就可置身事外【娴墨:前批小王高,高在此。】。你这几句,反倒把线缆扯起,真若势头不对,岂不是引火烧他的身吗?真是马屁不懂,专拍马蹄!
隆庆见梁伯龙无话,脸色稍凝,却在此时,戏班中又有一人出首说道:“我就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