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 cavaliere e il bugiardo(1 / 2)
父亲。
无论在哪种语言中,对卡特琳娜而言都是陌生的词。
她没有父母,刚出生才一个月就被遗弃在了毕尔巴鄂的一间旅馆中,人们坚信她准是某个私奔的少女生下的不洁之子,因此把她送去了当地的道明会女修道院,指望上帝的指引能使她从与生俱来的原罪中解放出来。
很不幸的是,修道院中的修女们也是这么坚信的。
艰苦的劳役,繁重的课业,极其严厉的教导,常年静默不语,持久恒远的肉|体痛苦——修女们认为没有比这些更好的偿还罪孽的方式了。
长达十二年在修道院的日子,卡特琳娜细数着每一天,回忆全染着深深浅浅的灰色——夜色在屋檐下投下的灰幕,晨曦还未来得及摘下的铅灰色面纱,移动的手掌在羊皮纸上印上的深灰暗影,在扫帚另一头堆积的点点灰尘,巨大的十字架在每个祈祷的人脸上倒映着的死灰脸色,组成了她童年所知的所有色彩。她能流利地讲西班牙语,法语,还有佛罗伦萨方言,但直至她逃出修道院的那一天,卡特琳娜才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真正地开口说话。
修女们以为她们会教养出一个虔诚的灵魂,终生谦卑恭顺地将自己献身于主。然而在那刷着灰漆的泥墙后,只成长起了一个能够面不改色撒谎的小骗子。
卡特琳娜第一次撒谎的时候,她遭到了老嬷嬷一顿前所未有的凶狠毒打,让她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办法躺在床上睡觉。“一定是从你那狡猾无情的父亲身上继承的,哪个正派的男人会让自己正当通过婚姻生下的孩子被遗弃在旅馆里?”老嬷嬷一边责打,一边狠狠辱骂着,尽管卡特琳娜很肯定老嬷嬷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是谁,“撒谎是恶魔的征兆,你身上流淌着罪孽的血脉,记住这疼痛,让它深深刻进你的骨子里去,如此你方能赎罪。”
卡特琳娜的确记住了。
然而,下一次,实话却只给卡特琳娜换来了一顿更加狠毒的惩罚,只因她的实话并非嬷嬷们想要听到的实话——修女们渴望听到的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真心话。倘若要迎合修女们,卡特琳娜就必须撒谎;倘若要保持诚实,卡特琳娜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打死。修女们在无欲无求,常年苦修的日子中压抑了太久,她们只需要一个借口来发泄,谎话与实话,都不过是嬷嬷们拿起树枝的理由。
在不止的高烧与仿佛要烧进心中的剧痛中,她终于明白了,只有把谎言说得就像真话一样好,才能在这个没有温情,没有温度的地方存活下去。年复一年,卡特琳娜学会了更高明的骗术,更天衣无缝的说辞,更恳切的神色,更真实的应对。她说的谎越来越多,然而挨的打却越来越少。
她的字典里只有生存,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上帝。
但卡特琳娜明白身为子女不得不为父母背负的罪孽。
就像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让娜渴望向她父亲报仇的想法是有罪的,可她仍然会紧握着对方的双手,告诉她,只要她诚心诚意为自己这一罪恶的想法而感到悔恨,并愿意为之忏悔,她就能得到宽恕。
卡特琳娜能假装得比梵蒂冈的那帮虚伪的老头更慈爱,更宽容——“拯救迷途的羔羊”,他们总是这么说,从未想过羔羊也有意志,想要决定自己该走的路。
“是什么让你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复仇?”卡特琳娜询问道,让娜上船已经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二次听对方谈起这件事。
“船长前几天杀死的那个私掠船船长——”
“‘假腿’弗朗索瓦·勒克莱尔。”
卡特琳娜可不会那么轻易忘掉这个名字。处女圣典号的船首像(是个正在低头祈祷的,全身赤倮的半身少女),勒克莱尔的假腿,拐杖,佩剑,还有弗朗索瓦一世亲笔签署的私掠许可证,这会都在某个船舱里收着,将来好作为斩杀了勒克莱尔,还击沉了他的旗舰的证明。大加纳利群岛走私船,还有处女圣典号,此刻都已经在大西洋的海底长眠了,只有死人是保守秘密的最佳人选。
“他认出了我的剑术的来源。”
卡特琳娜表面不动声色,仍然扮演着被动聆听的神父角色,内心却已经百爪挠心,就怕让娜就此止步,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上船这么久了,她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剑术是跟谁学的,身世又是如何。
叶可说过,任何来到灰冠雀号上的船员都等若新生,在那以前一切过往不必计较,不必再提,因此禁止船员之间相互打听彼此的过去,但船长从来没禁止过船员主动提起。
在这句话后让娜却陷入了沉默,卡特琳娜无言地等待着,双手仍然稳健地握着,如果说西班牙女修道院能够培养出什么品德的话,那也就是耐心。她静候着答案到来的那一刻。
“你知道马耳他骑士团吗?”
许久之后,让娜突然开口了。
久违地说出“马耳他”三个字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沙岩色的岛上,蓝色的海湾拥抱着自己的家乡,绿灰色的河水从街道间淌过,岸边渔船无数,而她快乐地咯咯笑着踩过滑溜的木板,手中握着父亲为自己亲手制作的木剑,锋刃直指前方,向无形的敌人刺去——
她那时候还不明白女孩无法加入骑士团,不明白母亲苦笑背后的含义,不明白父亲凝望自己的深意,幼年的让娜一心只盼望着终有一天长大成人,能在圣劳伦斯教堂中跪下,身披红底十字旗帜,发誓终生侍奉骑士团,将以鲜血与剑锋誓死捍卫它的荣耀,那是她埋藏至今的梦想,即便是残酷至极的现实也未曾摧毁过其散发出的耀眼焰光。
“我什么时候能加入骑士团?”她总是这么询问着父亲,百说不厌。
“等你能打败我的那一天。”而父亲总是这么回答,带着微笑。
只是,那一天从未到来。
“我知道马耳他骑士团。”
卡特琳娜点了点头。任何稍稍关心历史或时事的人都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骑士团的赫赫大名。从小教导她的安东尼娅修女虽然学识渊博,却有将任何惊心动魄的战争都讲得让人昏昏欲睡的能力,即便如此,1473年奥斯曼帝国对罗德岛的围攻仍然让卡特琳娜听得心潮澎湃——
六百位骑士团的骑士,再加上四千多名士兵,竟然能够共同抵挡了奥斯曼帝国十万大军的围困长达六个月之久。仅仅是数字上的悬殊对比,都能让人想象得到那些骑士的英勇无畏,以及他们当时的奋不顾身,前赴后继。这场战争的指挥官,那时的骑士团团长,菲利普·瓦利埃·德·利尔-亚当,甚至赢得了塞利姆一世的敬重,即便在战败后,苏丹仍然准许骑士团体面地撤离罗德岛——仅就这一点而言,卡特琳娜认为他们也称得上是虽败犹荣。
但占领了罗德岛并不意味着奥斯曼帝国与马耳他骑士团的恩怨就此了结——1507年,奥斯曼帝国对马耳他岛发起了一次突袭,共有两万士兵,合计六十多艘船的大型舰队打着支援法国的名号,突然出现在了马耳他岛附近。
当时,团长让·德·瓦莱特来不及向其他骑士团求助,西班牙的海上舰队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仅仅凭着岛上海军的四十多艘船,四百多名骑士,还有两千多名士兵,瓦莱特再一次创造了马耳他骑士团以少敌多的奇迹,击退了奥斯曼帝国。
叶可的剑术老师,尼可洛,曾经对这一事件发表过看法。他认为,要不是马耳他骑士团击退了奥斯曼帝国,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在地中海的对手不仅仅只有热那亚共和国的海军,还有一支不可小觑,阻挡在他们北上入侵西西里岛与那不勒斯之间,恐怕战争不会在1509年就草草结束。马耳他骑士团扼止了奥斯曼帝国在西地中海的野心,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想,勒克莱尔一定曾经在骑士团中效力,”让娜喃喃地说道,“也许他后来叛变了,离开了骑士团,选择成为一名私掠船船长。也许骑士团将他驱逐了……我不清楚,但无论如何,能认出我的剑术来源,说明他也曾经被利尔-亚当大团长训练过。”
她与卡特琳娜对视着,一丝斜斜的日光从窗缝中透出,刚好照耀在二副的双眸中,让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珠看上去恍若透明。让娜记得,当卡特琳娜真诚地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会闪耀着多么可爱的光芒,使得自己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稀里糊涂就签署了一份五年的合约,成为了灰冠雀号上的水手长。等自己发现这艘船实际上并非卡特琳娜口中的“女骑士团旗舰”,干的活也绝非“为了保护幼小与贫苦”时,已经太晚了。
她想趁着船只停泊在港口时逃走,那是一个无月之夜,只有几颗星星挣扎地从乌云间漏出,让娜轻手轻脚地爬上了甲板,却发现卡特琳娜就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似笑非笑,手中还举着那份自己签署的合约。
“你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吗,小骑士?”
她轻佻地笑了起来,夜风吹得她手中那张羊皮纸猎猎作响,每一声都仿佛是扇在自己脸上的耳光。
让娜会有这个称呼,是因为卡特琳娜找到自己时,就正穿着一整套骑士的装束,尽管红底白十字的徽章已经磨去。卡特琳娜也正是凭借这一点,判断出了自己会成为灰冠雀号上不可或缺的战力的决定。
“你不会离开的,让娜。”
她那时带着自己的全副家当——说是全副家当,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一把双手大剑,让娜从得到它的瞬间起就知道那是一把世所罕见的好剑,刀刃寒气逼人,仿佛无需碰到肌肤就能见血。后来,当船长向船员们描绘莱亚斯身上佩戴的那把弯刀时,只有让娜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因为她早已见过更好的。
而此刻,在昏昏的夜色下,那把剑却如同火烙般烫手,像地狱的厉火在她身侧燃烧,让娜呆呆地注视着卡特琳娜,注视着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我是被修女们抚养长大的,因此,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守誓者。你们把那轻飘飘的一句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珍视那几笔写完的名字远超世上所有黄金,我可以这么做——”她松开了手,轻轻吹了一口气,合约便随风打起转来,起起伏伏越飘越远,直至落入海中,“可你仍然没法离开,因为你发了誓,要为灰冠雀号效力。这艘船就是你的荣誉,船长就是你的荣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必须捍卫的信仰。你没法打破这枷锁——哪怕你是与恶魔签了协议。”
是的,因为她从小就是被这么教育的,由那个一直被她称呼为父亲的男人。让娜顿了顿,让如海潮涌起的记忆平复如镜,她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这个事实,可告解的意义就在于说出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