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 cavaliere e il bugiardo(2 / 2)
“我的父亲,是马耳他骑士团的副团长。作为副团长,他早年就是骑士团的核心之一,由当年赫赫有名的利尔-亚当大团长训练过,从他的手上习得了骑士团密不外传的剑法,又由他传给了我。因此,勒克莱尔与我一交手,便知道我来自于马耳他岛。”
马耳他岛很小,岛上但凡能拿得起武器的人都能算作士兵——不分男女,不分长幼。因此让娜从未怀疑过自己父亲的精湛剑术是从何学来,也从未想过要问问父亲是否有姓氏。她的母亲称呼父亲为“路易”,那想必是个假名。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必须发誓终生守贞,不婚不孕,将一切都奉献给骑士团,违者立刻驱逐。她父亲显然并不想冒这个风险。
“你从前只听我说过,我的父亲违背了他原本该坚守的荣誉与誓言,害死了我的母亲。我发誓有一天要站在他面前,向他讨回这笔血债,却不知道我父亲究竟放弃了什么荣誉……如今,你知道了。”
直到这一刻,卡特琳娜才明白,让娜试图从灰冠雀号上逃跑的那一晚,当自己说出那些与誓言和荣誉有关的话语时,为何她会当场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似乎说不出一句话。
那对她自己而言不过是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听在让娜耳中,却不啻于是最严厉恶毒的指责。
誓言对于卡特琳娜而言,分文不值。
当年,她就是在即将发誓将自己终生献给上帝,成为全能之主的新娘的前夕,从修道院逃跑了。
她将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一切教导都抛在脑后。要诚实,嬷嬷们总说,要善良,要谦卑,要博爱,要宽容,要知悔,要和顺,要时刻怀有敬畏之心,卡特琳娜将字字句句都践踏在脚下,可她自认自己比那些在修道院中默默老死的女人们都要更真实,更自由,美德从来都没法换来这些。
只不过,在笼中待过的鸟,总能认出另一只脚上看不见的枷锁。
那时,叶可就坐在高高的桅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二副试探水手长。卡特琳娜吹走的合约是玛格丽叶塔假造的,真的还好好地锁在船长室的抽屉中。叶可知道让娜那时已经有了后悔之意,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倘若小骑士执意要走,那她便活不过第二日的黎明,倘若她选择留下,叶可便也会选择相信她对灰冠雀号的忠诚。
弃誓者有弃誓者的原则,守誓人有守誓人的忠心。
各不相同,却又足够将她们都拴在同一条船上。
让娜的确留下了。
但她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她发誓为叶可船长效忠,还因为在未来的某一日,她必然会与自己的父亲再相逢,到那时,她会堂堂正正地拔出那把从父亲手上继承的双手大剑,亲手代马耳他骑士团完成未能达成的惩罚,为自己的母亲赢回该属于她的荣誉——要做到这一点,她就绝不能也成为背誓者。
那把双手大剑如今就躺在她的床铺下,让娜迄今未曾使用过。如今她的武器是莱奥娜仿造样式和重量打造的,不一样,却也堪用。
这两年来,她零星听说过乔治·阿多诺——她已经不再愿意称呼他为自己的父亲——的消息,逃离马耳他岛以后,他不知怎么地想办法为自己弄来了几艘卡拉维尔帆船,组成了一支小型的海盗舰队,专在塞浦路斯附近活动,抢劫往来的奥斯曼商船。她还听说,阿多诺将自己的船只命名为“地狱复仇号”,挂着黑底白十字的旗帜,往来嚣张无比,让奥斯曼人极为头痛。
上帝不会欣赏弑父的想法,因此,最后一次让娜听说父亲的消息时,她去找了卡特琳娜告解。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宽慰,无论犯下的罪孽有多么深重,知道自己能得到谅解,总是令人安心的一件事。回想起来,让娜几乎能够肯定,母亲从一开始便知道父亲的身份。
唯有最深厚的,最不顾一切的,如同排山倒海般的浓烈爱意,能让一个虔诚的马耳他少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与未来,也要与一个弃誓的骑士相恋,却仍然免不了时常光顾告解室,将那些被甜蜜与幸福遮掩的罪行一一向神父吐露,好减轻自己心中的负担。
可惜的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是神父说漏了嘴,也许是邻居听说了什么,也许是有人撞见了父亲——尽管多年来他一直非常谨慎,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才出现,天亮前又离去。马耳他岛生活艰苦,多得是需要早出晚归,辛劳工作的男人,让娜从未疑心。
父亲出现的那宝贵的几小时,就是让娜接受严酷剑术训练的时间。父亲为她制作的木剑一把比一把大,一把比一把重,等她不会伤到自己时,笨重的木剑又换成了轻巧的铁剑,再逐渐增长分量。等她十八岁时,已经能轻松地使用与父亲的佩剑一样沉重的铁剑,也能与他有来有往地打上数十个回合,但父亲从未允许她使用过自己的双手大剑。
在训练间隙,他们总会在院子里巨大的马耳他柏木下并肩坐着,母亲会送来水果与烤的香喷喷的面包。那是曾经的让娜最快乐,也最享受的时光。她会津津有味地听着父亲一一细数那些在历史上留下辉煌一笔的伟大骑士的故事,将所有他对自己的谆谆教导记在心中。马耳他骑士团历史悠久,这样的话题似乎永远都无法结束,让娜从没有机会去询问别的问题,没有机会去了解在故事和大剑背后,她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她问了,或许在数年以前就能得知真相,而不至于在十八岁那年,骤然发现自己不过是父亲背叛的证据,她的整个人生全由谎言织成,阿多诺字字句句将骑士之道传授给让娜,可他自己却是最大的叛道者。
马耳他骑士团的人是半夜来到让娜的家中的,一共有七名骑士,全都是最高级别的正义骑士,象征着骑士团道义的徽章在擦得锃亮的盔甲上反射着朦胧火光,闪闪金边勾勒出一身重甲的卓然风采。他们递给了让娜与她母亲人各一套普通骑士服装,上面的标识已被刻意磨去。趁着夜色,他们要将她两母女送往那不勒斯,否则,天一亮,她们就会被强制送去西西里岛上的以苦役与灵修闻名的女修道院,一辈子不得踏出一步。
尽管骑士们各个含糊其词,但也足够令让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是何许人也。大团长已经做出了决议,要将乔治·阿多诺逐出骑士团,永世不得再踏上马耳他的土地,不得再佩戴红底白十字的徽章,所有此前恩赐于他的荣耀,佩剑,战甲,声望,地位,统统收回,一切化为乌有。
她兀自手脚冰冷,站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却看见母亲神色古怪地笑了起来,那张美丽的脸上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坚毅,“我不会离开这儿的,”母亲柔声说道,“我绝不会离开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
“夫人,您必须跟我们离开。”骑士冷漠地重复着。
“是的,没了我,就再也没人能证实,这孩子的确是他的——”
最后一个字是伴随着喷洒了大半个屋子的鲜血一同说出的。
有时,夜里浑身冷汗地醒来,让娜似乎还能在黑暗中看见母亲,看见她准确地插入自己心脏的那把小刀,同时还有她生命最后迸发出的那句呢喃。母亲是为了维护父亲的荣誉而死的,她宁愿犯下最不为上帝所容的罪孽,死后甚至不被允许葬在家族墓园中,灵魂无法得到救赎,也要为自己深爱的男人而牺牲。
只凭这一点,让娜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她木然地换上了骑士的装束,木然地跟随骑士们上了小船,木然地注视着玫瑰色的海波将自己向那不勒斯的土地推去,木然地远望着自己唯一熟知的家乡与土地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那端。
活下去,我必须找到方式活下去,我得养活自己,我得精进我的剑艺,我要变得更强大。然后,有一天,我会顺着离开的道路再度归来——那时,让娜心中所想的,就只有这些。
这就是为什么,当她一贫如洗地来到佛罗伦萨,险些就要将自己身上穿着的骑士铁甲也一起当掉,却从卡特琳娜的口中听说了那所谓的“女骑士团”时,会毫不犹豫地加入。
“这是你的父亲留给你的。”当船只停靠在那不勒斯一个荒芜得似乎几百里以内都全无人烟的沙滩上,其中一个骑士将那把曾经属于让娜父亲的双手大剑,捧着递给了她。
“我不会收下的。”她断然拒绝了。
骑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将手中的剑插在沙滩上。
“你父亲还说,‘等你配得上这把剑的时候,再还给我。’”
让娜愣住了,她的视线缓缓转到大剑上,那不勒斯淡金色的夕阳如同面纱般落在剑柄上,拉出一道寡薄的影子,刚好到她脚下戛然而止,仿佛是一只伸出的手,又像是天秤的一截,只看她有没有胆量,也做出同样的回应。
马耳他的骑士们早就离去了,让娜却仍然矗立在原地。
“请宽恕我的罪行,全能的父。”
卡特琳娜解下脖子上的银十字架,让冰冷的金属坠落到让娜的掌心中,看着她牢牢握住。二副左手提着银链,右手比出十字圣号,在前额,腹部,双肩各轻点。
“愿主垂悯。”卡特琳娜轻声说,“阿门。”
让娜低下头去,颤抖地亲吻着手中的十字架。
它是那么炙热滚烫。
就如同那一日,她从沙滩上拔起的剑柄一般。